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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ission」烟鬼

艾因斯诺登·博克莱尔·卡文迪什的一位结婚对象。

A SIDE

艾因斯诺登第一次见到要与自己成婚的小姐的时候刚满十六,某个表亲的订婚宴席上,他穿着十二岁就已经看着哥哥穿过好几次的燕尾服在宴会穿梭,抬起头,兄长对他来说总是有些神秘的背影带着熨贴妥当的下摆消失在视野中,他顺着抬起的视线举起酒杯,与和他来打招呼的人推杯换盏,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个人脸上快要堆出来的褶子。

这是一场得体的婚姻,双方都十分满意。这种场合会促成贪婪的大人们更进一步的要求,比如推出某个适龄的男孩和适龄的女孩商讨他们的政治背景和家族利益是否能进一步的进行交换。

在艾因知道与自己成婚的小姐之前,他甚至不需要见过那位小姐,不需要知道她的容貌、身材、说话的口气。他捡起一块酥透的栗子糕咬下一口随便地想着,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不爱吃甜品,走路的时候会经过一个街口是三步还是四步,她有可能穿得朴素,或是出于得体的礼仪不会给他这位未婚夫张扬地打扮,她的袖口会卷起三公分,因为她家的侍女最近偷了懒,才导致衣服不那么合体。

艾因斯诺登一个人进行着信息的填充,即使他还从未见过那个人,也没有思考出“让你见见”这一话语深处的含义,他还是见到了那个人,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让他这些天的空想具像化成了实体,然后,那就是他最早明白真相也有很多种,而他恰好遇上了最无聊的那种的时候。

艾因斯诺登失去为自己张罗婚姻的那个人的时候,正满十七岁。

他抽起烟,第一次被呛人的气味熏得忍不住掉出几滴眼泪,在同学的目光注视下和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首先,我不是那种所谓的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因此我养成了饭后抽烟的习惯。”

十八岁的年轻人已经学会如何应对宴会,听着一旁一旁穿得有些浮夸的男性对他大谈关于抽烟的前辈之谈。

“你知道的,这使我不得不同这些可爱的人断绝了许多来往。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常去乡间别墅。不管她们怎么说,那些小姐们是不喜欢你在她们的卧室里抽烟的。你离开她们几个星期以后,她们那小笨鼻子就能嗅出印花布上的烟味来。”

高贵的男士故作熟练地掏出手帕,做作地嗅了嗅,他看到他天鹅绒和印度丝绸编织成的服饰,明白继续看下去他将想象得到他如何在乡间小屋,那些女士不在的场合,用脚轻轻摩擦名贵的波斯地毯,这使他第一次失去了对细节深究的好奇心。

“卡文迪什先生,我希望您知道,一个绅士……如果在户外吸烟时遇到任何一位女士,不管她是敌是友,经过她身边时,他都会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

他的前订婚对象后来还和他碰了次面,艾因斯诺登眨了眨眼,脱下自己的外套,做了个道歉的动作,去洗手间冲洗自己。

艾因斯诺登更愿意去伦敦街区那里走一走,十九岁的他熟知贝克街的每个门牌号码,报童什么时候会敲响他的住处,拥有衣兜里掏响的两便士的孤独,对真相的热情,还有他尚康健的肺,大口呼吸伦敦的空气——即使看到的人都会推荐别那么做。

他看到那些在街角卖苹果和其他小商品的爱尔兰老妇人常常是烟鬼。许多流浪在这个国家的吉普赛人妇女也曾经是这样,她们通常使用一个叫暖鼻器的东西,无疑对上层阶级对于过度吸烟的讨论视而不见,乐在其中。

他看到café上一名妇女试图点燃香烟,却被告知妇女不能在那里吸烟,引发了一场争吵。想起自己被告知没有和那位小姐缔结婚约的原因,那当然是个玩笑,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个女孩提着繁重的裙摆经过时,对他附耳说的那句话,可能是真的。

有人要求她停止,但她拒绝了。当她的同伴向服务员脖子以上端着的那个球体扔了一个酒瓶,打破了他身后的一块木板时,警察被叫了进来。

艾因斯诺登记不清自己学着做侦探的时候是几岁了,然后,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别人的订婚对象。

嫌疑人居住的棚区里,有二三十个脖子粗、眉毛低的青年男子和业余爱好者,穿着油腻带着酱色的衬衫或破旧的夹克,还有一些衣着褴褛的丑陋女人,她们把胳膊肘伸在铺着脚夫的桌子上,放在粗糙的木盒子里,抽着粗劣的烟草,喝着掺了假药的啤酒,一副闷闷不乐、不合群的沉默,倾听着角落里一架破旧的小方形钢琴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从香烟的纸包里抽出图纸板,不出意外地发现和前几周是一模一样的图案。

他已经买过很多次这个牌子的香烟,却还是没能看到不同的答案。

“过度使用烟草会引起难以控制的消化不良,咀嚼、吸烟会削弱神经系统的能量,削弱胃的消化力和肝脏的分泌力。”

那位小姐,现在是别人的未婚妻走到他旁边盯着他点火的手,问他,卡文迪什先生,你知道这些吗?

他满不在乎地熄灭了火柴,没有当着一位女士做出如此不雅的行为,而是追问道:

“那你丈夫呢,他知道你知道这些吗?”

女士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艾因斯诺登也笑了,重新点燃香烟,然后那位女士不在乎那缭绕的烟气般地站到了他旁边。

那天艾因斯诺登是来当一个侦探而不是宴席来宾,所以明晰事情真相向当家主人——也就是那位小姐的未婚夫陈述后就匆匆离开,是一个绝对卖不出去的烂俗爱情故事,一个马夫为了他在廉租房的相好能够继续支付房租偷盗了主人家的珠宝。

他想,是吗,爱情原来是这样?

他是以平民侦探的身份来的此处,拿到报酬时竟还生了几丝成就感,未来的公爵夫人送他出门,临走时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抽烟吗?”

“抽。”

他想,爱情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懂了。

完成委托后,小小地漫游伦敦,点燃烟卷,深深地吸上一口并非废气却依然于身体无益的气体,肌肉一瞬间被麻痹住,他忍不住颤抖了几分,就像最开始抽烟时,那丢人的样子一样。

艾因斯诺登好像一个不愿意停止自己童年,钟爱幻想的孩子,他望着伦敦的街头,远远的烟囱从未间断的方向,发散着恶臭的泰晤士河上,不断有渡轮停靠,他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天空中落下一具具尸体,然后开始想象自己的死状。

几十年前一个作家在她的著作里写,“傲慢让别人无法来爱我,偏见让我无法去爱别人。”

他刚把兜里的报酬拿去买了东西换来几个零钱,捏在手里摆弄,叮当作响,不甚掉下去一个,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要掉到下水道沟口,又被一个穿得破旧的男孩捡起,在他看来,几乎与女士戴上自己结婚戒指的场景无异。

闪闪发光,熠熠生辉,注定得而复失。

然而对他来说,腐朽和糜烂是情人,真相与欺骗是情人,唯独情人本身不是。

B SIDE

我第一次见到艾因斯诺登的时候十七岁,那时候他大约和我同龄,在那几位总是登门的先生口中也是正当妙龄的少年郎,免不得一家一家去推销卡文迪什家年岁数又到了的新贵公子,让我生出几分他不过和我一样,免不了被人打上飘带和精美的包装,挨家推销的商品的怜悯。

艾因斯诺登·博克莱尔·卡文迪什,他的名字在圈子里不算是最难念的,但每每念起这个名字,想起与他的第一次会面,那件事总让我放在心尖上琢磨许久,听到这话,人人都要像我父亲他们那般的误会这是什么小女儿作态,我就免不得要再解释一遍。

那时候艾因斯诺登用着那副他们家族惯有的腔调和他人聊着天朝我走来,额间发梢打理得很好,皮相也生得不错,当然啦,我说的是和那群肥头大耳的比,要是他不开口,我说不定对他印象还不错。

这就是我与艾因的初识,而具有纪念意义的第一句话是。

“小姐,据我观察您的袖口没有整理好,衣摆也没有收好,依在下之见……您或许要注意一下您的侍女的财务状况了。”

他带着清亮的嗓音娓娓向我说出这句话,我迎着朝阳沉默望向他,好一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绝配画面,周围的人自觉不来打扰我们,而我也爽快地回去就告诉了父亲请他再考虑一下和卡文迪什家的婚约。

后来我向闺中密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竟顺便帮那个没礼貌的家伙美化了一二,那日他分明是直接对我说,小姐,我认为你该换个侍女了。

卡文迪什家的老先生为人很不错,我父亲向他问起此事时,把他小儿子对于我家侍女工作轮换的意见具体细节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我们,对于婚约意向的取消也只是笑笑,然后和我们谈起,艾因已经上了大学的第一年,成绩很好,将来虽然不能继承爵位,也一定是大有出息。

我一副深以为然地样子跟着老爷子打哈哈,而内心想的却是这一年里已经听过无数个世家公子的远大前程,想必如果不是我美若天仙,如此一个个好条件都要寻我,便是伦敦的上流圈真的要换层皮了。

又或者说,变得不值钱了?

听说卡文迪什老爷子的死讯的时候我还在想明天的红茶要加几块方糖,父亲匆匆进来,告知我要去葬礼的时间,就又离开了,就和那天告诉我要和卡文迪什家的二公子见面一样。

我第二次见艾因斯诺登,是单方面的,他原来确实17岁,我思绪漫游地想,敲开伦敦贵族家庭的媒人偶尔会有一两桩看起来特别相配却怎么也成不了的案例。

比如我,比如艾因。

就好比那个明显不适合穿着正装的男孩没有表情波动地听牧师念他父亲的生平的时候,其实头发没有那天整齐,手捏得有一些些紧,我生平第一次无师自通了他的推理。

想告诉他,你需要换一种心态度过你的一生了。

而我们二人的不相配还不止于此,比如后来再和他见面时,他身上已经开始染上了烟草的气息,对我来说,这就是他之前唯一一个可取之处了。

我后来多半还是订了婚,对面也是个我没见过面的家伙,但是——说真的,谁在乎这个呢?毕竟所有人除了你以外都很满意。所以我在又见到艾因斯诺登时冷言指责他抽烟的事实,或许是因为他见我第一面就格外出格,而我,又是多羡慕他能肆意妄为,而我却必须要做到一个不好不坏的中间值呢。

所以我赌着气告诉他,我其实喜欢吸烟,看着他一副没料到的样子,心里爽快了些许,也许我只是喜欢那种叛逆而被指责的感觉,不希望自己被呛到,也不希望和自己未来过一生的人身上无时不刻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不能当你的爱情,也不能让你当一个牺牲品。

我冷笑了俩下说找不到订婚对象就别说漂亮话了好不好。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他又拿起了刚才那根被熄灭的烟,这次没问我,也许是清楚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推理或是事实本当如此,或许他这次会说,女士,你的印花裙上的气味让我明白……您的丈夫有辱绅士风度。

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

他来做侦探的那次告诉我伦敦街头大大小小的案件,说他现在正在做一个平民侦探,欢迎有事对他进行委托。

我看着他,明白了想要行善而不成的人,和想要作恶却不成的人都是一样的无奈。

我点点头说好,送他出去,看到摆在门口那两朵含苞待放花蕾的春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补了一句:

“记得和你的情人一起。”

于是已经成婚的我和好像永远不会和婚姻沾上关系的艾因斯诺登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当我问他何出此言,还不是个烟鬼的少年向我了然地一笑,说:

“亲爱的,这是一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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