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说太阳下没有新鲜事,又说时光易变景会移,这话倒是都没错,如今我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光景,每日便是喝喝茶,晒晒太阳,不知不觉便几个月过去,没有他人提醒,已经快忘了春天到了。”
又是普通的一天,严青亦未施粉黛,心中盘算着三月阳光的温度起身,纸拉门的另一侧是许久未打理的花园,已经长起新一茬春草。
(夏)
“近来似乎又兴起新的学生运动,言之便谈及革新中国人之人格精神气质、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者,自我迷恋、物质、消费似乎成了新时代的商标。”
顾丝雨走进院中的时候还未看见严青亦的身影。
眼下正是金秋的时节,飒爽的风吹起几片落叶,捏了捏帽子低头,惯常的报童装扮里不知何时被谁缝上了几块厚棉。顾丝雨在每次巡游一遍泸州城后将城市另一侧老匠人手作的点心带回药庄,无人问从哪里来,也不去追究购置点心路上的时间都花在了何处,年轻的女孩将这比作“巡捕先生的半只眼睛”,遭到了自家母亲的一记眼刀,对着夹到碗里的苦瓜露出被追捕三条街时也不曾有过的神情。
比起被迫逃跑,她更愿意称自己为“有目的地环游”,翻过低矮的城墙,身后巡捕的声音便是带着一点焦躁地,变得又低又厚,宛如倚在高处时看见大人们高高低低地变成小孩一样畅快。
说是巡捕却也是不恰当的,早些年离这稍远的沿海城市建起了租界,那里头的保卫人员便叫做巡捕,市井小民愤愤地骂上一声黑狗子,近来也改成了“警察”之类的名讳,那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等这些时髦的称呼落实到泸州,追她的不过是个自称巡捕大人的更夫,或是觉得巡捕这个称呼更有声势,或是旁人还未听过“警察”之类的名讳,一来二去,便也这么叫开了。
被真正的警察官追捕倒也有那么一回,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一不留神就跑到了城郊,围墙的高度对顾丝雨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小心地攀着墙壁砖瓦间接缝的部分,把伸出墙外的树枝作为借力点便到了院中,这般轻松落地后不免露出些孩子气的骄傲神色。
只盯着一处会变得目光狭窄,忽视真正重要的东西,这是她三岁起就被娘亲和爹爹教过的。所以后头传来枝头掉落的声音的时候,她下意识低头,第一反应是这不是树枝被自然压塌的声音。
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奇怪,她的鞋底过于干净,甚至未沾上分毫泥土,只有墙角生长着原本会使她滑倒的青苔,哪里像是久无人住的院子。
那头发出声音的女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手中修剪树枝的剪刀还未放下,旁边的枝干却已经被压塌一半了。
顾丝雨这才意识到自己闯入了别人家的别院,恐怕还不慎打扰了别人的园艺活。脸上少有地闪过一抹羞赧,正打算开口道歉时,那身着旗袍的女子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神色自若地向她翻过来的地方走去。
那警察是一路跟着她追来的,顾丝雨突然紧张起来,她从此处跑掉再绕个几圈也不是问题,要是那平白无故牵连了他人就糟糕了。外头皮鞋踩上前墙缝的声音已经响起,她下意识想要开口提醒那位未责怪她的女子。
“先生如果现在进来,回去的时候可记得向上头多报告一份私闯民宅的事。”
那头沉默了会,动作却未停,顾丝雨估摸着他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墙顶,兀自一个人在后头紧张。
“我听闻这所院子是城中某位人家的家产,最近并无人居住,才在追一小贼时……敢问小姐的名字是?”
追赶而来的人似乎也知道开口的人不是个善茬,连称谓都在犹豫片刻后改成了更与时俱进的称呼,顾丝雨还在计较“小贼”之误用,在心里念叨分明该是个“身手矫捷,出没于街头巷尾的神秘女子”时,那人已经先一步回答。
“严青亦。”
顾丝雨并不知晓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
不知从何处传来泥土的撞击声,她茫然听着警察官的皮靴声走远,而园中的脚步声踱步了一会又停下。
一枝未修剪完毕的的花落在她的额头,花瓣仍是带着些水滴的,她想起清晨河畔的野花和远方工厂的浓烟。
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一滴,两滴,直到她反应过来这里下起了雨,那人握着花枝的另一截,松手后那枝花便落进她的怀里。
“还不进屋?”
(秋)
“胡先生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演讲’美国的妇人’时谈及所谓’新女性’问题,倒是和’新青年’、‘新人’一起成了文艺界的新热门。王先生曾讨论过一个有意思的命题:‘太太’是不是“新女性”?受过新式教育、会跳舞、会弹钢琴、有社交生活,但却嫁给了官员和财主的女性,可以算是’新女性’吗?如我们这般蚕食着旧时代的余裕去吸收新时代知识的人,依着某某个地方某时某刻的规矩,怕也是算不上’新女性’,或连’女性’也称不上吧。既如此,硬去凑别人做的框也没劲……你觉得’西街话本摊第四十六页的女性’如何?”
严青亦着笔写完信件才推门出去。
小院里是早有人候着的,见不到主人,又无事可做,大概大部分人都会猜测来客正在那唯一的一方茶桌前泡茶派遣。但今天的客人却是不一样的,桌上的茶杯已经用过,里头的茶水喝得干干净净。此人虽是医理之家出身,倒是不在意这些冷水泡茶的避讳,严青亦放入一泡新的茶叶,将铜壶拿去煮沸后,走向小院一侧。
顾丝雨正在那头数着墙角的银杏叶。
说小姑娘的耳朵尖,对她本人来说算是一种夸奖。一会是“风吹草动”,另一会是“虽见波澜不惊”,后者大概还没能完全掌握,勉强记住了前四个字而已。严青亦自己虽有情报的路子,偶尔也诧异于这算得上大小姐的人物是怎么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听来这么多东西,而后再一一讲给她听。
她当然也曾做过大小姐,那种无论谁来看都不得不承认一声的,她会洋文与舞会里流行新的曲调、紧致的旗袍一刀划下去,那伤痕一边紧贴于身上,一边将其他人和她完全分开了。她与平民格格不入,又无法融入这个家庭——于是便将留洋和新科学知识作为逃离自己的出身的唯一出路,孤注一掷地投入它的怀抱。
她曾期望它有用,高举理性世界的大旗成为一切的救命良药,或者说曾经有人期望它是。她大概也从那里真的得到过什么,只是终究无法另作他用。
严青亦的步伐不免重了些。
而顾丝雨没等她走近便高高兴兴地转身,将手头的银杏叶对折夹在衬衫的胸袋处,取出本来放在里面的东西。
金黄扇形的银杏叶,已经用热水浸泡过,又好好地擦拭了一遍,想必还用了些药剂去除异味,严青亦琢磨着以顾丝雨的性子把这么个小物件带来怕是费了大功夫,要去想象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攀附墙砖的样子太难,但谁教她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墙头?也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欣赏顾丝雨这般模样地闯入别院。
“阿青,你可是有信件要寄?”
会有人像只猫一样闻到味道突然凑过来,也是这间院子有了访客后的常态。
严青亦将要寄回给陈迎荷的信件摊在石桌上,信封还未封口,茶已热好。顾丝雨从来是个不讲究谁先落座、谁先饮第一口规矩的,她恐怕还要嫌热茶烫嘴。
小院主人将茶杯往后稍了稍,细长的眉目一挑:“倒是不介意委托你当一回信客。”
那不请自来的邮差碰了下茶杯,果不其然地缩回了手。把玩起新得的叶子来。
虽已至肃杀的季节,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秋天仍是新的一天,世间万物更新,每一片叶子对她都是崭新的形状,她临摹着银杏叶中生长的纹路,看到妙龄十八的馨香、折到背面的明媚艳阳天,揣摩着秋天的心情。至于什么文人哀思,离别之愁,更是天方夜谭了。
“不过,今天就先喝完茶再走吧?”
陈迎荷与她虽是同乡,这段距离却也不短,无非都是要等上几日才能收到回复,也不必让小姑娘怀着一腔热情折腾到天黑去。
话虽如此,顾丝雨尝她喝惯了的清寡茶水要露出一副苦巴巴的表情,她是早有预料的。
“不喜欢?”
“没……没,挺好喝的。”
分明是一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只怕出门便找个地方偷偷吐了去。
严青亦将自己那杯换过去,颇有些调笑地开口:“严家大太太的这栋别院,里头真真是’一清二白’,若不是这张石桌搬不走,怕不是我们今天也要坐在地上说话的,难得留了这么些茶叶是称得上有身价的,你倒是嫌弃。”
“我看不如阿青初见我那日泡的那杯。”
“对淋雨的人,我只是泡了普通的热水而已。”
顾丝雨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据理力争,眼看严青亦言笑不语,话到后头便轻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可是……那天的真的比较好喝嘛……”
舌尖忽地传来甜丝丝的味道,不再是那清苦而难耐的老茶。
“那天我放了糖莲子。”
小姑娘的神情变化颇为有趣,严青亦饶有兴致地喝起原本属于顾丝雨的那杯苦茶:“今天是摩尔登。”
“就当做预付的定金,小邮差。”
顾丝雨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片银杏,走的时候却多了一封信和一整盒法式糖渍栗子。如今在这里,她走正门比翻墙根更熟练,除了第一次外,一次也没有再再走过墙那头的路。
“从墙边走、从窗户走、从正门走、结果虽然都是一样的,但过程却大大不同。如果拥有从墙边走的能力,却得到主人首肯后再从正门进入,想必是会体验到一些全新的东西的。”
严青亦那时候还不管她叫谨行,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努力缩起的小腿。
“比如,如果问主人一声,也不至于将脚扭了。”
栗子和香草糖浆的甜美气息让她回忆起了前不久的事情,和“摩登”只有一字之差的摩尔登糖,据说是西方“茶花女”喜欢的点心,严青亦大约是从国外带回,忘记了里头还加了朗姆酒的成分。顾丝雨一边走一边嚼,脸色微红,想到前不久那次不可思议的邂逅与逃脱,心中升起一个奇妙的想法,想问问严青亦她所寄信的对象是谁?
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是胖的还是瘦的?是更摩登的还是更老派的?
大量的形容词充满她的脑海,摇摇晃晃地走着,谷雨忽然叫了两声,在黄昏的迟暮下,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绕了严家小院一圈,竟是回到了最初翻墙的地方。
墙根原先的泥缝在秋天的某一天被路过的风落下种子,如今再要走这条路,便要扯下一把把从白色染向红色的风车茉莉。顾丝雨在墙头驻足了一会,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次造访,本以为谷雨是为着迷路打圈的事情在她身边周旋,不想准备离开时,谷雨又高声叫起来。
顾丝雨朝着墙头的方向望去,意识到这所小院的不速之客并不止她一个。
“喵呜。”
不速之客用比她更优雅的方式跳进了小院。
(冬)
“于是当今文学论坛便大加讨论易卜生写的《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独立与’出走’归根结底是以经济的独立为支撑的,若社会没有给娜拉一条独立谋生的道路,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就是归来。”
顾丝雨用力地朝手哈了哈气。
这靠近水乡和河道的城市一反常态地在今年下起了大雪,带着些南方的细腻和柔和的,细密的雪下了整整三天,前一季的艳红已经被深埋在厚雪之下。顾丝雨眯眼去看,明明没有霜,清晨的白色也不比昨日的风雪,那风吹到身上却在稍许过后马上变得极冷,逐渐刺入骨髓的寒意催促着不知敬畏自然的家伙赶快回到屋子里去。
一开始是试探,而后慢慢地将手插到表层洁白的积雪里。从皮肤到手臂升上凉意,这感觉逐渐遍布全身,此时手指已经有些僵了。顾丝雨不知满足地还想要将积雪揉起来变成球的形状,大概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打断了她。
柔软的雪没有掺进泥土和石块,凝聚力并不强,那位“小小勇士”把自己染上了一身白,活生生变了个花色,立刻抖起自己身上的毛来。
顾丝雨无辜地看着自己手里未成形就打散一地的雪球,看到那人刚刚将分送的炭重新置于火盆里。分明是穿了在雪地里容易行走的厚靴,却感觉此刻在原处如此难以挪动。
“就这么急着把自己冻病不成?”
顾丝雨还记得她夏天时爱穿的旗袍。倚在躺椅上时手里握着的折扇,她被热茶烫到时轻轻蹙起的眉头。记得她的手碰到自己后那冰冷的温度,记得她波澜不惊的眼神,记得她把信件递给自己的的语气,也记得夏天过后,她是如何将严家小院规划进自己的巡游路线。
直到贴身的丝绸换成了厚绒的大衣,清脆的青石砖也化成了延绵的厚雪,她不再需要手记上的地图也能走到这里。那时候的严青亦虽从家中带了条围脖出来,手上带的却是工人用的保暖手套。问起她时,她说:“却也没有更好的,这已经很好了。”
城中富贵人家已经用起了蒸汽锅炉,这栋小院当然是没沾上严家的光,严青亦将小院的门用树枝撑开,免得顾丝雨每次来早了在寒日里等上半日。
她帮严青亦和陈迎荷传递了一整个秋天的书信,冬月的第一天,泸州城下起了大雪,顾丝雨躺在小院唯一一张床上,翻的是她从跑出家门第一天开始记录的手记。最开始还是林昭明的字,写着“甘草炙貳拾味各壹分、細松煙墨半兩、麻黃去根節、天南星湯浸薄切片予生薑汁製壹宿”等等药方。
“……混入龍齒、石菖蒲、木香、橘紅,可制龍齒丹,治因驚神志恍惚而成癲時發時止。”
到后面字迹便走了形,内容也变成了“茶碗两个,摆阵一双,三四五六七八个条子,不甘居于人后,追了半条河,掉入河中”。
记录的人并不从容,写到“掉入河中”时,那页便蘸上了些水渍、写及被追赶时,字迹也更潦草狂放起来,几乎可以当密文使用了。最后,记录人在一处泥土式的爪印旁边补记:“有良禽一只,可治城中小人。”
笔尖摩擦信纸的声音突然停了,她转头看向书桌,严青亦似有所觉地打开窗户的一条缝,寒风呼啸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小屋内的寂静。来客狡猾地从窗户跳入,掀翻了叠在上面的信纸,将风一同带入房间里唯一的火源内,很快,烤火篓里的火星子灭了。
顾丝雨一下子便急着要去火篓里抢救信件,一番与那不速之客争抢后,得到的只余焚烧痕迹的半张抬头,这信却不是给陈迎荷,而是严青桁的。顾丝雨一愣,未等细想,便被严青亦握住手,有些严肃地问她有没有烫伤。
“火已经熄了,不过阿青你的信写了很久吧?”
“我再写一封便是,你这般急得,不知道的倒还以为是哪个相好男同学的来信。”严青亦有些轻缓地,确认她并无烫伤后才松开手,重新点起火篓,干脆地把剩余的白纸也丢进去当做燃料,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横竖也是没有墨水了,待到日后再说吧。”
房间回暖之后,顾丝雨才想起清算罪魁祸首,某只从秋月开始就在严青亦的小院附近游转的三花猫,到冬天也荣幸成为这方小院的第三个客人,偶尔像这样惹是生非,只当是调兴的乐趣。却没想到入了冬,它仍徘徊在附近,甚至惹了个大祸出来。
“这猫颈上有颈环却没有名牌,看来是有主人的猫,大约是出了什么变故,便找了有人气息的地方待着,先且让它待着吧。”
“阿青不觉得吵吗?”
“你第一次来这儿时和它也差不了多少。”
顾丝雨便被噎了声,只得在和这小家伙独处时暗自发泄,冲它念叨自己也背不下来的文心雕龙,三花往往是打着哈欠听她讲一阵,便自顾自地甩着尾巴去遛弯了。
于是她意识到猫不用上学堂这回事,多少有些惆怅。
结果这家伙居然把阿青重要的信件毁了,顾丝雨有些恼火,拎起不速之客的后颈,看着它毫无所知地舔了舔自己的手。
“这寒冬的天,它横竖也是没有去处。”
严青亦未说什么,只是盯着窗户眉头越皱越深了。
顾丝雨不喜欢看她那样,仿佛看着离她很遥远又无法到达的地方,偶尔,比如这种时候,她学会什么叫“谨言慎行”。
“那阿青你还要写吗?写完我给你带走应该还能赶上。”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她才敢开口。
偶尔,比如这种时候,顾丝雨喜欢冬天会多出一个理由。
“说什么傻话,这天气怎么可能让你再出门。”
“今天你就住这吧。”
严青亦说什么被子可能有些薄,以及明天雪小了再让她回去的话,顾丝雨自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那天晚上,她大概的确在想,严青亦的手常常摸起来冰凉,和她的体温其实十分暖和这件事,并不冲突。
(春)
“社会不是我们的,我让你自由,他们不允许。你是在外面的,出了门,便是你的世界,可以不管他们,只有我……只有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在家,有什么丑给他们传说时,你想我怎堪入耳……儿哟,你替你的父母想想,为你的父母争口气,使你的父母好好地过完这几年的衰老生涯……以后我们死了时,让你们去大闹自由好了!”
严青亦难得晚起。
新年过了以后又过了一两月,瑟缩的树枝开始展示自己的芳华,风声却依旧不懂得看人眼色,严青亦披上一件大褂出门,她搬来这小院不过数来天,还未习惯这有些过于简朴却又十分自在的生活。
任绮英此前听说了此事和她打赌,她一踏到小院里,沾了此地的半分花草,呼吸第一口气的时候,严家主母便会迫不及待地昭告全城,赚一个体恤旁支子女的好名声,又明里暗里地暗示,她严青亦已经远离了泸州城的豪族社交圈。
严青亦笑笑说不是,她哪里等得到那时,怕不是刚出了严家就恨不得亲自招辆马车来送她去城郊,必定要和马车夫详实交代两句,强调一下“这是我们严家小姐”、“要好生招待”、“平日里多勤于其他事物,便将郊外的大院给了她”,大概还要亲自目送她离开。
“从第一次和我打照面到现在,恐怕只有送走我的这刻她是开心的。”
“我看说是你将严家送走倒更加妥当一些。”
严青亦并未否认,这间院子虽是以严家主母的名义指派给她的,却也是三姐青菀最后生活过的地方,比那透不过气来的主家待得更加逍遥自在。她今年二十出头,穿着光鲜、举目无亲、家徒四壁、又称得上是一句大家小姐。本家之中抬头低头、都是看惯了的面孔、穿得板板正正,说出来的话正义凛然,但一旦想到这些腐朽的话是个活人说出来的,便觉得不如还是入了土算了。
那家徒四壁的地方——严家主母果然是没给她留什么舒舒服服入住的好布置,门口的树枝简单修过,大约是为了送她来的车夫可能看到的门脸,还插上几枝春花,五彩缤纷得很,倒教严青亦自己觉着自己格格不入起来了。
严青桁在她回国后来看过她,年轻的男人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严青亦已经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四十岁的脸庞。他神情严肃,比学堂里最古板的夫子还要板正,据家中老仆说,这位大哥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严青亦不禁怀疑,他那完全不动的表情是否也是为了他的子嗣而矗立,仿佛稍微动一动就要碎裂一地似地。活像个他自己说的严家的门风之标榜,说来奇怪,明明他也是留过洋的人,给人的感觉却是一出生便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步一样。
严青亦想这下他倒真成了雕塑,还是偶尔会走动的那种。
那时严青槐的葬礼刚过,青萍还未从夫家归来,她的情况说是窘迫也有些富裕了。严家一边张罗着春节的活动冲去晦气,一边对严青槐的死因讳莫如深,而她这位空降的严家人自不用说,除了自家的亲娘,连下人们都在私下里嘀嘀咕咕议论这位远渡重洋归来的小姐。
“咱家不是只有青菀青萍两位小姐吗?”
“听说是这两年在外读书,青槐少爷走了这两天听到消息才赶回来。”
“哎……我还以为她是……”
“嘘,别瞎说。”
海外的同窗多是游子思乡,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抱负都用来回报将自己送出去的根,她倒是兴致缺缺,如果不是此番事变,像姐姐们说的那样一辈子待在那里或是最好的。
归来之后又能做什么,她没有想过。
“母亲提起要帮你说亲。”
严青桁来的次数比母亲少些,比父亲多些。他继承了父亲身上那些令人生厌的部分,却又用他一板一眼的性格践行着长兄如父的责任。
青萍嫁人后,连回门都要看夫家的意思,她恍然发觉严青桁竟成了眼下她能接触到仅剩的的兄弟姐妹。看着那张与父亲酷似的脸,二十余年第一次看出些与自己相似的地方来。
“夫人倒还记挂着我。”
偏偏是这时想起她来,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没故意挡着,严青桁果然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正要说什么,白南雁恰好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白马鸡汤,看到严青桁也在这里有些惊讶,四下看了看也没腾出端着盘子的手来,只得笑笑问他要留下一起吃吗。严青桁摇摇头,说还有事便先走了。
关上门,严青亦也不知如何和自己的母亲相处。
说主母还记挂着自己,那是一回来便作为商品待价而沽的脾气。但面对白南雁,她总是怀着复杂而又无法陈情的态度,比如知晓她在这几年定是真的挂念自己,才有了家中每每寄来食宿费时夹在冷冰冰的数字收据外一行清秀的字迹。
“望静之安”。
如果这个家里还有谁是真心惦念她在海外的生活,而不是当作花点银子送出去一个刺头,那恐怕也只有生她养她的母亲。她继续能想象到母亲是如何犹豫不决地去找父亲,辗转担忧地打听到给她寄资费的渠道,最后如释重负地在上面加上小小的四个字。
她还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说是记得,其实也是从严青槐和严青萍口中得来的二手消息。母亲那时候笑得比现在多,还没有什么首饰,她对青槐和青萍说只要按时睡觉,每天晚上都有梦境里的小人来替他们干活。于是每天青槐和青萍醒来,看到的都是缝制好的精美布面,和白南雁趴在桌上睡着的身影。
而后他们便拿去街头售卖,一天又是一天,直到白南雁手上被针头压到的凹痕再也瞒不过孩子的眼睛时,梦里的小人就在那天离开了。
白南雁捏着她的手说,看着她,就总觉得青槐还在似地,这两天总是做梦,好像是年轻时编造的谎言无意成了真,青槐为了帮助别人,只是暂时离开,去梦里了一样。
母亲的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又将她的手心牢牢握在手心里,劝说她既然回来了便和青萍一样找个安稳人家嫁了,也好过个安生日子,后半辈子也算是有了依靠。
严青亦无法松开母亲的手去拿手绢为她擦拭。
也无法在她说到“……只要平平安安地。”时像拒绝严青桁一样拒绝白南雁。
她总想着,记得母亲叫做白南雁而非严二夫人的人,记得她刺绣手艺极好、能读书写字、记得她为孩子们诵书时嗓音的人,现在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了。
严青桁不久后再次造访。
他比上次直白许多,坐下便给自己倒茶,说小妹你呆在家里横竖也不愿意去相亲或是安排婚约,这样在家呆久了不成体统,总要惹人闲话,严家在郊外有一处小院,他可寻个名当把她送去,也算是有个由头,日常里见不到面,被说亲的概率便小很多。
严青亦愣了一下,说是那座院子吗?
严青桁点点头说是。
严青亦盯着他看了许久,想从他仿佛玩具熊的透明眼珠一样的瞳孔里看出些什么,最终还是只得说服自己,或是为着消除青萍死后不吉祥的名声,对他确是有利之举。
她答应后严青桁便说母亲那里由他去说,她只管等着便好,坐着马车走那日又交代了一长串“即使在郊外,识得这是严家院子的人也有许多,需谨言慎行,不得给严家丢人云云。”
“若你在那里看到青萍的东西,要是愿意,便自己收起来吧,那时忌讳,不少东西怕是没来得及收拾。”
他说这话时和旁的话时没有两样,自认交代完应当的事情便直接离开。严青亦想到不肯见她的青萍、用她未必然有的婚事来压抑青槐的死亡的白南雁、明明是讨厌她却要声势浩大送走她的主母、见面次数还不如银票多的严老爷,觉着严家人包括她自己,果然都是一群奇怪的人。
后来果然有人听得名号便识得这是严家院子,她又在一次扫除中偶然发现青萍病中所作的诗,严青桁还喊人送来几次别人送他的茶叶,里面夹杂着白南雁的书信。偶有几次,严青亦觉得或许与这位古板沉闷的大哥也并不是无话可说,想邀他进来坐坐,却又觉得关系实在没有到那份上,于是作罢。
于是这个春天终究是严青亦一个人过了,整间院子只有她一个人,主母着人放下的几枝春花因为没有根土生长,很快便枯萎了。她坐在石桌前,体会青萍所说的“独坐庭院中”的感觉。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在,甚至连大人们都出去了的,极少见的一天,严青桁代为教导她,她觉得这位哥哥的脸是极僵硬不会变化的,似乎天生就不爱笑。
严青桁今天教她汉字,写下一个“好”字,严青亦便问他,下人说的父亲将母亲带回原因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严青桁便说是,严青亦又问,哥哥姐姐是“一子一女”的好的话,那我不是多出来了吗?
严青桁顿了顿,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在“好”字前加上一个“亦”,同她讲:“这是你也是很好的意思。”
严青亦想到此处,不免觉得好笑,恐怕他当时是真的被自己缠着没了办法,才想出这么个解释,若是青槐的话,恐怕能想出一篮子引经据典来;要是青萍的话,会当场生气并教她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青菀的话,大约会温柔地告诉她并不多余,而后不着痕迹地去询问是哪个下人在传这样的话。
所以严青桁在她这里便只剩了“也是很好的”这句话,他告诉她同知根知底的人家结婚也是很好的,她便说一生不婚,同相知的人相守不也是很好的?严青桁被噎住,雕塑般凝固的脸罕见地出现一丝裂痕,此后他偶然有次从邻县谈生意回来路过这里,心血来潮想进来看看,结果因着某些原因被某只青鸟啄了一路,被赶出了这小院子的事情,则都是后话。
她仍有一茬枯草要除。
(夏)
“他看不惯这一代年轻人许多的做法,女学生将头发剪得和男人头发一样短,男学生却是把辫子都玩掉了。青年要寻朋友,打着进步青年的旗号联合活动,但聪明的人过剩,傻子则少有,而监狱和被开除都是傻子才肯受的。”
顾丝雨一大早便出门。
前夜下了暴雨,润泽了内院角落的一排风雨兰,原是如同野草一般的种子,这一周逐渐见了花苞,积水潭在几处凹进的地方充当镜子,映出一张年轻又好奇的脸。那身影的主人小心地碰了碰花苞,一不小心便沉迷于此处的露珠和偶然歇息的飞虫。这样的安静持续不过一会,水中的身影便仿佛想起什么,“啊”地一声压低了头上的帽檐,匆匆从这方舞台离去,在水面无法倒影的地方,传来栅栏被推开的声音。
对在泸州做营生活计的人来说,这个时间有点太早,但于住在桥洞和墙根底下的孩子们,现在正是上街收集食物和资源的好时机。若是再晚,恐怕收垃圾的人便要开始工作,他们的身影也会迅速暴露在白日的阳光之下,更有甚者,还会遇到大院人家养的训犬,若是被咬伤了,便几日都不好过了。
领头的孩子叫作李明,这个名字是顾丝雨给他起的,此处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只剩李明一个固执地认定自己姓李,请顾丝雨为他起个名字,不论是日后寻到父母还是和他人谈话,总算有个自我介绍的身份,也能叫自己一声体面人了。
顾丝雨原本觉得这责任太过重大,架不住一群孩子一同央求她,说是如果过了这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到识字的人。顾丝雨便取一个单字明,是日月交辉的意思,在清冷的月亮之后升起一定会升起夏日绵长而又温暖的阳光,将孩子们都覆盖着,不用再在城中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地走上街。
李明同她说起晚上下的大雨,他带着孩子们被惊醒,匆匆换了个地方,在一户人家院外的树下睡了一宿,好在那家似乎没有人住,他们借着生得又长又茂密的杂草遮盖身子,雨一停,他们便匆匆回到城中了。虽然大雨结束不过几个小时,气温却已经开始极速上升了,夏天从夜里的云层中漏出来,像孩子们用手卷曲衣服下摆时滴下的水。
顾丝雨从随身小包内掏出用油纸包封好的咸鸭肉和豆沙包,孩子们停下行走的脚步,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是在李明的指挥下有序分成小块,一个个接过。这座城市的第一顿早餐从这里开始,顾丝雨寻了个墙角和大家一起坐下,分出自己那份,注意到周围已经开始偶有行人。
给李明起名时,顾丝雨曾被问到自己名字的含义,对着李明期待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讲是谨言慎行的意思,好在李明那时候还没懂这个词语的意思,仍然眼睛里冒星星般地带领着其他一众孩子和老大学习,日后也要做到谨言慎行。至于李明如何识了字,又明白了恐怕自家老大和这个词除了名字里的那两个字哪里都沾不上边,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到这个八月为止,李明已经学会了自然地带着孩子们路过她被“穿黑衣服的人”追赶半条街的场景,不小心地摔倒、绊跤、把手上的垃圾扔到黑衣服的哥哥们脚下,然后和她在另一条街会面,笑嘻嘻地问:“老大,又谨言慎行了?”
顾丝雨实在觉得应当教他们些别的,因此最近正学着给自己竖立冷静谨慎的形象,她便正色问起李明最近街上都在传些什么消息。李明一边忙着剥下骨头上的那点肉丝,一边回应她,最近在讨论的应是许家少夫人诞下一女的事情,不过因为所得非男,许家并未大张旗鼓地声张,不如说倒有些希望就此揭过不要讨论的意思。
“还是老样子啊,学生那边呢?”
顾丝雨咬下一口豆沙包,听得内容微微皱眉,因为自己是个当独生女宠大的,每每听到这类事情还是有种仿佛在听异国人故事的荒诞感。
“去年冬天的那次似乎抓了不少人,打那之后踏上街头的人就少了许多。”
李明压低声音,把吃剩的骨头也收进另一个小包里,这骨头带着肉香,引开流浪狗的注意或是拿来熬汤解馋都合适。
“最近大家都挺低调的,最多就是发发传单,不过最近有个地方的传单有些意思,好像是外国人开的,我看穿着学生制服的人都喜欢去,黑皮们管不着那地方。”
去年冬天那场学生运动闹得颇大,一开始是学生,往后一些大胆的成年人也加入了游行队伍,顾丝雨那时候还不习惯在街上走动,只晓得每天看到太阳的同时,青年们的步伐和口号声便一同经过了家门,早餐摊老板还没把水叶子面端上来,摇着横幅的青年便把支摊的杆儿拿走,一边续上了摇摇欲坠的旗帜,一边鞠躬道歉。
“抱歉啊师傅,我们有急用借用一下!”
支摊儿的老板只是摇摇头,给顾丝雨端上那碗水叶子面,叹着气说:“看来今天也是没有生意做咯。”
顾丝雨回到家,发现医馆也未正常营业,自家父母倒是乐得清闲,告诉她写诊方的纸笔都被路过游行的学生借走了。她极少见到这样的药庄,门诊的客人因为这等乱象都不敢出门,他们三人便在外馆的待客室喝起了茶,屋外的学生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似地,走过一阵又一阵。大概又过了一会,父亲似有所觉地看向门外,母亲笑道:“今天只好请客人从偏门进来。”
那日外馆分明没有开业,庄内的药材却少了不少。学生运动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人们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吹起哨响,也不知道是由哪颗子弹揭下最后的幕布。只听说游行的时候到底是惊吓到了某位大官,还是失踪了哪个小孩,人们知道的只有配枪警察出动,抓了一部分人,又在街上多次鸣枪,这场游行终究也是散了。
打那以后城内类似的活动便少了许多,警备力量也一度增强,人们极少光明正大地讨论这些话题,这也是顾丝雨开始接触李明他们的开始。
顾丝雨根据李明所说的地址在脑中摸索出一条能躲开巡捕的路线,路程不算太远,却没想到是间洋人开的面包房,专做西式面点,和她从前所见的革命场景都不太一样。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每回出门都是为了东躲西藏,从没想过要进一个这么公开的场合。
犹豫也不过一会的时间,便收拾好了衣着准备进去,胡乱也不是什么耻于见人的打扮,不过自己来西点房却是第一次,往常总是父亲从外带回来的多些。她轻轻推开玻璃制的门,手指碰到上面的装饰闪粉,知晓是“专卖拿破仑蛋糕”的意思,店内灯光亮亮堂堂,柜台那儿有个外国人正在和几个年轻人交谈,相谈甚欢,她有意要凑过去听,回到这样正大光明的场合,对礼教的敏感又让她犹豫起来。
于是顾丝雨一边犹豫一边朝那边挪步,不知不觉距离已经极近,无意间碰到一旁摞着的餐盘,惊动了在上面倚靠着歇息的猫,店内安静的气氛被打破,毫不顾忌人类有什么所谓秘密的四脚兽将进步青年们的头顶一一踩踏过,最后优雅地落在顾丝雨眼前的餐盘上,仿佛这才是它的栖身之地一样。
那个外国人看着手足无措抱着三花的顾丝雨大笑起来,连带着店内其他人也鼓起掌来,说着“真是杰作啊”之类意味不明的话,最后,是那外国人微微俯下身,伸出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手,对顾丝雨说:
“你好,我叫詹姆。”
“你好,我是顾。”
顾丝雨并没有犹豫地伸出了手。
那只祖宗一样的四脚兽也毫不示弱的地喵呜了两声,詹姆在一旁补充:“他叫拿破仑。”
真是个好名字啊,顾丝雨想,拿破仑介绍自己的时候就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你名谨行却做的尽是些相反的事情,拿破仑专吃拿破仑蛋糕,一听就是来享福的名字。
詹姆是英国人,听说顾丝雨的来意,笑眯眯地给她搬来凳子,正好能听清青年人们交谈的声音,放上一盘刚刚烘烤好的千层酥,请她务必尝一尝,就算是拿破仑惊扰她的赔礼。
夏日白昼长,青年人们齐聚一堂,几乎等到快天黑才离去,顾丝雨听得入迷,忍不住把这些情报一个个全记在本子上,到后来便记不过来,只管认真听,两只手闲了便摸一摸拿破仑的猫毛,切下千层酥送进口中一块。直到詹姆提醒她要闭店了,顾丝雨才如梦初醒,将给父母买的小饼干装入礼品袋走出店门,忍不住回头望去,灯已熄了,顾丝雨回味着今天一天的经历。
“没错,我们家的拿破仑蛋糕和别人家的不一样的。”
詹姆笑眯眯地给她介绍。
“因为我家的拿破仑最喜欢这款蛋糕,所以才叫拿破仑蛋糕的。你别看它看起来很普通,某种意义上可是和那位皇帝有相同的地位哦?”
顾丝雨走在还有些余热的夜晚里,抱着礼品袋回想着拿破仑蛋糕的味道,是甜丝丝的、又带着酥脆的、是詹姆面包房的味道。
次月,顾丝雨得了空再去,面包房原来的地方挂着“Closed”的牌子。
(秋)
她还记得有人一边说着“春困夏乏秋打眠”,一边眯起了眼。她过去总以为说这话的人是个不让自己休息一分的性子,却不想有天看她这般正色说出这样的话,半晌后没回应,竟是在躺椅上睡着了。
陈迎荷对现状感到苦恼。
案板上的食材分为两派,一边是整整齐齐摆好的,还未遭殃的,另一边则是切口歪歪斜斜的,一看就饱受了一番食生折磨的。
所谓人生命运多舛,打生下来就决定了小径在花园分叉后是通往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陈迎荷乐观地把切得不太像样的猪肚拢到一处,将准备好的盐、面粉、醋揉入其中,生活偶也有不愿回忆的气味,此时就要加入感情的甜蜜调味料来滋润,这才是“相得益彰”和“相辅相成”不是吗?
“那头猪被宰杀前可知道死后才陷入了爱情的漩涡?”
“而且刚才放的好像是盐,我看见了。”
“你们两个光看不动手的家伙真是不懂我们醉心料理之人的追求。”
大概就连严青桁自己也不知道这所别院竟还有一间小厨房。这家别院虽是严家家产,严青亦也难以想象先代出了个偷偷在里面开辟小厨房的祖宗,说来还是严青萍先发现的这件事情。她在这间别院里住了太久,又或者是一个人住了太久,平日里没消遣的时候便四处走走,竟发现角落处还有这样的小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上面挂着不知哪位先祖的题字。
“君子远庖厨,吾便不做君子了!”
这当然是顾丝雨和陈迎荷的转述,鉴于她们是先进门的那个,并且十分“不小心地”把那张传说中的题字掉到了柴火坑里,先祖大人究竟写了什么,恐怕也就永远成为未解之谜了。这座别院地处偏僻,先后有病重的严青萍和半被流放主家的严青亦住过,想来倒是让人有些好奇这位先驱者又是如何做派才到了这里。严青亦半眯着眼睛,促狭的双目里盛着说话有些心虚的的二人,心里想着果然不该让陈迎荷和顾丝雨多接触。
她俩大概是怕毁了她家先祖的东西要赔罪,严青亦倒不甚在意,至少目前看来,先祖大人可能更希望世人发现的是这个厨房,而不是那行字。
顾丝雨见到了自己去年传递了一年书信的人,陈迎荷恰巧回乡,听说严青亦终于被严家“流放”,不嫌事大地要给她摆上一桌来庆祝,听说给自己寄信的小邮差也在,更是要亲自给她们下厨,大展身手一番。
最近正好是青果成熟的时候,陈迎荷便说给她们做一道青果炖猪肚尝尝,部分材料还是顾丝雨跑去城中买的。从一开始乐呵呵地跟着小姑娘跑,到拐了三条街后才喘着气到顾丝雨口中最便宜的市场,陈迎荷也算是明白去年那些书信是怎么寄过来的,以及自己提出要和顾丝雨一道去时严青亦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得想个法子不让严青亦那么得意。
陈迎荷便在回去的途中和顾丝雨讲起话本。
猪肚处理过后,便是冷水下锅,放入盐、葱、姜、料酒,焯水去腥,冲洗后再塞入青果、葱、姜,牙签封口。这工序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颇有些难度。陈迎荷擦了擦满头大汗,心想这一道秋日滋味鲜,怎么也能叫那人折服些许。
严青亦是个会气人的,早早便去小院内偷了懒,她家小姑娘倒是对她的手法好奇,一直待在小厨房内看她将料头全部下完,转为文火炖煮才开口。
“阿荷,你和阿青平时都聊些什么啊?”
她像煮沸的水会冒出气泡一样望向自己。陈迎荷直到冒出的青烟飘了一会后才把锅盖盖上。
若要陈迎荷说秋日一等风光好,那必然是在落叶时节,饱尝一口青果猪肚汤的香味。青果带着半熟的酸涩和后味的回甘,和猪肚的咸鲜相得益彰,若是正好吹起一阵凉风,便端起碗筷直接将汤喝下肚,最是暖身子。她还在海外的时候,便十分想念这道菜,在酒楼寻遍了菜单,却也不是那个本味。严青亦在书信中调侃她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便搬出“事物的本身是不变的,变得只是人的感觉。”来回应。
“任何表象都只是意志的客体化。意志是一种不能被克服的东西。”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每一行为都是意志的现身。就象人类行为一样,意志就在那往下掉落的石头中使自己现身。那汤是个空中楼阁,是你自己建楼阁,是你自己撤梯子,若要谈哲学,你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复现那味道了。倒不如直接自己动手来得痛快。”
陈迎荷纠结了片刻便说青亦说得对,那我顺便来你住处一趟吧,正好给你讲讲最近新得的话本。
严青亦说不要后面那个。
眼下是她不愿要也得要了。陈迎荷笑着给自己盛上一碗,又给顾丝雨盛上一碗,不出意外地看到严青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顾丝雨拿调羹搅了搅表面一层,先吹了吹再送入口,入口咸鲜回味略甘,正适合秋日里进食。她眼见严青亦脸色不好,疑惑地看了陈迎荷一眼,陈迎荷沉默片刻便答,她大约是不满我没有给她盛,遭到严青亦一整个傍晚的眼刀子攻击。
“你终于看话本把脑子看坏了。”
严青亦沉默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陈迎荷心想话本看不坏人的脑子,一举一动都如此符合话本角色的倒是有一个,连呛人的功夫都比之前下降了。
陈迎荷啧啧两声便要开口,却在这个当口看到三花闻着味儿过来,陈迎荷眼尖地在他踢翻整桌菜之前将他抱起:“你们倒是会利用这么大的院子,还有心情养只猫。”
“你看清楚它脖子上的东西再说。”
陈迎荷摸到颈环和上面凹刻的洋文皱了皱眉:“主人寄养的?”
“是詹姆先生家的拿破仑。”
回话的却是顾丝雨。
“拿破仑?这名字起得不错,的确是猫中皇帝。”陈迎荷拎起拿破仑的后颈丢到远处,又从小厨房中取了剩菜丢给他,“不过,这里是女孩子们的宴席,就算你是皇帝也暂且先去圣赫勒拿岛吧。”
冬日过后顾丝雨总算想起这猫眼熟在哪里,细细观察它颈环上的雕刻,发觉和詹姆面包房的标志一模一样,想到那日之后就没再见过詹姆先生,面包房也一直歇业,多少有些担忧便对严青亦说了这事。
“这样的猫不像是一般人会养的。”
“也不像是能流落到我这的。”
“你这儿一个两个的,来的人也不算少了。”
陈迎荷感到自己已经受了一整晚的攻击,也不差这一会:“毕竟也是,听说小丝雨也不是流落到这,而是从天而降的?”
这下连顾丝雨都脸上飞过一抹绯红,像是被落日和红叶的颜色染了,舀汤的勺子抖了一下碰到瓷碗,清脆的一声,啪嗒。拿破仑在远处哀怨地踩着落叶,顾丝雨急忙去安抚,匆匆离开餐桌。
哎,一个两个都这样,陈迎荷在心中哀叹一声,终于明白站在话本主角面前心焦难耐是多么索然无味的一件事,她等得还在海外时,时隔几月送来的家书,也等得跨越一座小城,从日出到日落的距离。跨越时间来见她的人是压低了帽檐,一边想打量她一边又觉得这样过分失礼的女孩子,她写好回信送回去,她们保持了一整个秋天的通信,冬日里她去邻城,还有些想念那个小邮差。
而今她们三个共处一院,有两个偏偏又不愿意讲话,她连一碗汤的时间都不想等。
她和严青亦极少过分详细地讨论自己的家中事,只因彼此都懂得是一摊烂账,理无可理、清无可清、无论怎么努力都是自负盈亏,是亏了还是赚了又是别人说了算。再者,那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她们对家长的怨慕,说慢慢腐朽的大家族,像一本三流小说,但因它是现实,往往只会更精彩。陈迎荷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异常,这些异常仿佛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看话本时她才算回归了正常世界。
只因如此,她才觉得注视着顾丝雨的严青亦,是如此可贵。
她端起那碗青果炖猪肚,略有些遗憾,终究还是找不回记忆中的味道,或许她要回到那些弯弯绕绕的哲学中寻找答案了。
结果严青亦突然开口,她几乎被她开口的语气和内容一起吓了一跳。
“刚才你同谨行讲了些什么?”
陈迎荷下意识咬开了口中的青果,一种熟悉的味道浮现脑海。
独属秋天的青果的酸涩味道,既是成熟的果实、又是青涩的、带着些甘甜的气息,是这样的味道。
(冬)
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我更讪笑人们口头笔尖那些诱人昏醉的麻剂。我都见过了,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怀疑的结果,我觉得这一套都是骗,自然不仅骗别人连自己的灵魂也在内。宇宙一大骗局。……我的心应该信仰什么呢?宇宙没有一件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只好求之于空寂。因为空寂是永久不变的,就可以在幻想中安慰你自己的。
严青亦今日未出门。
小院中一个人也没有,连往常会窜入室内的那只猫也不在。
打开一道门缝,呼出的白气比起温度先一步提醒她现在所处境地的事实,分明是看惯了的风景,此刻却觉得有些不习惯,严青亦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只是回到了一个人的时候,这般惦记倒显得哀怨了。她没有马上关门,顺着门缝往外看,一个被堆得整整齐齐的雪人还在原地,因着掺进了树枝和泥土做架子的缘故,风雪中也未倒塌,上面还挂着一顶邮差帽,今年的冬天大约是只有它和自己过了。
两个月来,报纸上没有报道任何一个英国人消失在租界相关的消息,那面包房也开始拆迁,严青亦放下已经读过好几遍的文章,揉了揉眉心,一阵冷风吹来,她站起关窗,点起火篓,将视线转到最近收到的几封书信,着笔开始写回信,虽然眼下寄也是寄不出去……但信总是要回复的。
……
您所说的“浪漫关系”是一种冒犯而失礼的表达,我对此并不抱着游戏和肤浅的态度,也并不是所谓“只把诗与画般的人生编织成幕布罩在对方身上”,恰恰相反,“恋爱自由”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不过,我所前进的道路里,必然不会有为人妻、为人媳,终日困居宅里的事情生长。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爱恋。
书画已经寄出,感谢您的援助,酬谢已转交。
……
风声虽小,雪点却大,若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只会落得风寒的下场,我已拜托熟识的买家查看,近日应当就有消息。与詹姆先生一同失踪的似乎还有几个学生,眼下军统正在盘查书信往来,需先忍耐,不屑近事,方有远景。
……
那时的同学都有些丰富的爱好,有的去妓院、有的一到巴黎便直奔舞厅、用着学校给的官费打叶子牌和麻将,我家中大约是没给我估量那么多爱好,只给我算了吃饭喝水的份,那时我便习惯了这事,现在好歹做的是个长久的活计,不必担心
……
此时出现的投机倒把者是不可靠的,他们早就想找到暗中帮助学生聚集讨论的人的藏身之处。若是一心为他们好,倒该希望他们的风声越小越好,直到销声匿迹。我们的社会革新总是伴随着自杀的有志者,好像这般就能唤起群众一般,可是作用微乎其微,如果不自杀,又有人说无法解决这种无路可走的苦闷,只是有一二份心,便尽一二份力,我只当世上没有那么多人活着便要想去死,燃烧自己作为火种,那样的殉道者,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吧。
……
还剩两封信,一封是陈迎荷的,她是早就拆开看过的,里面放了一颗冰糖,内容则是半调笑半认真地同她讲,要小心年纪小的孩子对她的那种期待,严青亦在如今总算感受到那种心情,心里千回百转,口中说不出一句话。想起外面那个端端正正陪伴自己的雪人,想象着开春的时候,顾丝雨与新抽的柳条比身高的样子,最后鼓起勇气,拆了最后一封信。
李明在大约午后到达了小院门口,敲了敲已经被雪花覆满的铁门,收到了需要他来转送的信件。
最后一封是送回给自家老大的,他挪开顾家侧门的第二个花盆,将垫着纸的信封小心塞了进去,这封信的墨迹有些深了,透出来了一点,好在是用洋文写的,他看不懂。
……
爱正像我们喜欢穿什么衣服或吃什么东西一般,别人半点也没有权利来干涉,而且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干涉。我们偶然碰到,两个人感到幸福的时候,我们就尊重了这个时间,这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在冬天吃热芋头、在夏天把头埋进凉水里一样平常。
……
(春)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顾丝雨昨天刚离开,今天就又来了。
刚换下的厚实冬装卸下几块便适合出门,但总归颜色不够明快,结果直到中午顾丝雨才重新踏进小院,尖尖硬硬的野草惹起一阵痒意,没能阻拦她的步伐。瞄了一眼茶壶里的茶叶,还没换,她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内,不出意外地看到严青亦正在躺椅上小憩。
大家还在寒冷之中畏缩的时候,雪就在沉默中融化了,什么时候停的讲不出来,大概是从厚厚的积雪中冒出第一朵新生的花开始,人们开始默契地走上街头。她也得了不少零用,说是让她记得春天多添几件衣服。
生活在四季分明的国家,好像注定要多花钱。不过,这样就仿佛四种生活都汇聚在一整个年份里,像万花筒一样等待着她来窥视。如今又转到最开始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借着一旁床榻的高度垫起身子,在高处俯看严青亦因疲惫睡去,而又完全不设防的脸。
“早上好?”
“不,已经春天了。”
严青亦当然是早就醒了,在来人开始肆意用手指戳脸的时候才睁开眼睛。顾丝雨拎着一盒詹姆面包房新店的拿破仑蛋糕,举着一根四叶草在她面前晃,怪不得刚才觉得这么痒。
顾丝雨笑着说是一群三叶草里只有它长得不一样,说是有带来幸运的意思,所以送给阿青。
“对了,还有这个,阿荷的信。”
“你和她最近倒是熟络。”
严青亦正欲拆信,看到顾丝雨丝毫不打算避让的样子,思考片刻说道:“她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写?”
“对啊对啊。”
严青亦当即就想把冬天的火篓接回来,这家伙浪费纸张也就算了,还让顾丝雨白跑一趟。话至此,她又想起一事,开口便问:“去年秋天的时候,她同我讲你们回来的时候与你聊了些东西,是什么?”
顾丝雨眨了眨眼,俯身凑近严青亦用气音说话:“阿青不也没告诉我让我送的信封里根本没有信?”
“但我付了邮费。”
严青亦微微撇过头。
顾丝雨也曾想过严青亦究竟缺不缺一个信客,又或者严家对她的管控实在是紧张到连邮局的邮费都付不起了,直到陈迎荷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谢谢她送了一整个秋天的红叶才恍然大悟。
“阿荷她也付了,而且她那时和我打了个赌,如果阿青真的问了这个问题的话,我就答应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话本里的事。”
严青亦看到拉窗缝隙透过的阳光,在影子之间摇曳的春草;看到闲置的枯草引起的一场大火;又看到在那之前下了一场甘霖,不断打破自己生长的枯草;看到紫色的云彩,顾丝雨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还有迟迟将至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