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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hange」无声风暴

给我一把划船的桨。

突出的岩石直插大海, 最远的顶端延伸到好几英里外, 宏伟的石砌灯塔就矗立在这儿, 白天是云柱引路,夜晚是火柱照明。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灯塔》第一节

世界毁灭之前

人鱼正和集市刚刚出产的罗非鱼较劲,刚刚被捕捞上来的漂亮身体被咬得七零八落。守灯人沿着量贩沙丁鱼罐头的边缘切割,整整一箱的金属容器在一旁安静等候被打开的命运,听铃哐啷——是人鱼破坏商品后守灯人和摊主再三讨价还价的结果。

他们对此心里有数,粗略合计过大概。守灯人数完硬币后就划起回程的小船,人鱼决定提前开餐,拿走一整筐鱼最上面那条,又难得地生起一丝慷慨,想起人类的仗义疏财,举着被咬了半个头的鱼身在守灯人面前摇摆。

“兰帕德,你要不要?”

“不用了,兰斯,如果我们一起吃,很快就会吃完的。”

小船开了五分钟左右,天气风和日丽,守灯人又开口说:“如果你一直吃,也会很快就吃完的。”

风向转了南风,他们行驶速度变得稍慢,人鱼在水流的拨动声中开口,为自己辩白:

“其实人鱼是不怎么需要进食的。”

守灯人点点头,表示了解,如果人鱼能多在这条鱼上展现一些耐心,他们下个月还能再来集市。

他知道有一个关于断尾人鱼的故事,如果此刻一个富有经验的捕鱼人在这里的话,就会说在人鱼口中的是它的旁系兄弟断头鱼。新时代的故事是这样讲的,小船靠岸,安全着陆,断头鱼跟随人鱼回到了灯塔。

如果断尾人鱼是为了与王子长相厮守才踏上了陆地,那么在集市被兰斯·提图斯看上只能说是断头鱼一生所经历的诸多不幸之一。

人鱼毫无疑问并不享受这个过程,他把那些鱼类当成一个一次性的啃咬玩具,表现出十足十的热衷,和将这些生物捕捞、然后带入集市的人类们一样,他和它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既不是喜欢,也不是爱。

“人类喜欢这么定义吗?”

兰斯·提图斯摇了摇他身后的尾巴,然后将剩余的鱼骨提起一口吞掉。

“我不吃不喜欢的东西。”

如果你聚焦某一个环节,会看到兰斯·提图斯阐释一种全新的世界灭亡论来解释他的行为,论点以世界即将灭亡为开头,延展出一条笔直无比的大道,到达他不得不贮藏大量食物的结论。

他嘴角的血迹还没干涸,世界有关物产缺少的论断确凿无疑,而他自己说不定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兰帕德·戈尔曼打开窗户,在晴朗的清晨感到丝丝倦意,将身体轻轻靠在木质的边框上,带着沙子气味的海风溜进屋内,兰斯·提图斯把咬到残破的鱼骨放回餐盘。这就是世界灭亡前他看到的图景。

在海浪卷着沙尘与死亡上岸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如果世界末日到来,人鱼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要求他为他购买去往下一个世界的船票。他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先上船后补票的惨案,但更可能发生的是兰斯·提图斯把不会游泳的人类们带到了深海里,人类就此灭亡。在这样世界随时有覆灭风险的一个晚上,兰斯·提图斯在灯塔的阁楼里找到了一本落灰的儿童绘本,年代和作者不详,只有封皮和铅笔素描的图画,并且在抽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一页。他对这东西失去兴趣的速度很快,下一秒就将注意力转向那些旧的防风灯与雨衣。兰帕德·戈尔曼正在摇椅上小憩,壁炉的篝火偶尔冒出的火星子一亮一亮,这时候,兰斯·提图斯将绘本趁着守灯人不备随手放到了他那沓旧报纸堆里,期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它。

兰帕德·戈尔曼在打盹中惊醒,原本支撑着身体的手臂自然垂落,碰到纤薄的纸张,里头潮湿的纤维总被带着水汽的海风卷起,和守灯人的手指碰撞,沾满灰尘的封皮颤抖,上面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手印,罪魁祸首昭然若揭。他的房间的位置和排列产生了太多变化,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海风,一切都要从捡到那只人鱼开始,他开始需要思考一切变化是从哪里开始,又要从哪里复归原位。

这有点像从一团毛线团中寻找线头,不需要很精细的判断力,只需要及格即可的洞察,还有一点点的耐心。

壁炉的火焰依旧极为旺盛地燃烧。

首先,守灯人从直觉上排除了人鱼跑到烟囱管道里的可能性,事后收拾的麻烦和不洁的特性让这个误导答案显得那么愚蠢,而后就是完整地摆放在桌上的几卷钞票和硬币,旁边的火柴盒被碰翻,地板的缝隙有几根火柴。橱柜被打开,摆放着的旧烟斗位置被挪开,吸口露出了一半。

兰帕德·戈尔曼伸手够到朗姆酒瓶后的纸页,撕下的位置和手上的那本切口严丝合缝。

他能现在马上找到兰斯·提图斯,不过暂时得去与之相反的方向。

那些恒常不变的东西和夜晚一起到来,灯塔守卫接下来爬上楼顶点灯,沿着螺旋楼梯登上灯塔的顶层,在穹形的玻璃罩里点亮二十六盏灯罩。在守灯人还是个孩童时,父亲告诉他当深夜的无边黑暗升起,海上的二十六根灯柱便会开始燃烧,指引迷途的船只向着大海的灯火前进。后来人们跟着故事里的灯火亮起高塔的蜡烛,波浪透过玻璃灯罩的火光荡漾,直到太阳升起。他对人鱼这种生物的最初认知就是在那些绘本故事里。

传说宣称塞壬是一种迷惑水手的生物,用美丽的歌声诱惑流经大海的人,后人又说其实是海妖,歌声在海面上无法流传这么远,也就是说,其实是水手主动找到了塞壬。他记住了其中的某个版本,受伤的塞壬在海面上唱起歌声,即使祂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敌还是友,水手并没有听到歌声,只是恰巧迷了路才来到这里,而后他们相遇,塞壬的歌声治愈了水手疲劳的身体,他带着这个故事回到大陆,而后再无讯息。

“后来怎么样了?”

真正的人鱼身无寸缕,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趴在木板制的临时担架上,半条尾巴翘出外边,人类的伤药对止血收效甚微。编织故事的人背过身,打开衣柜拿了一身没穿过的旧衣服。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他听到的故事就到这里,那个给他讲故事的老船员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大概并非人鱼也不是海妖,只是在某次暴风雨中掉入海中,就此消失,在他人提起那个塞壬的故事时悄然复活,复现那苍老的声音和永远没有结局的故事。

“这个故事听上去像是塞壬那方讲出来的。”

“为什么?”

实际上,大部分的版本细节无从考证,后世显然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划分人鱼与海妖的区别,水手和塞壬的结局也多有差异。

“如果我是塞壬的话,就会吃掉水手恢复体力。”

人鱼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守灯人正目不斜视地根据他的身材剪裁衣服的大小。

“水手就这么回去,然后故事就结束,不觉得很奇怪吗?”

不管是人鱼还是海妖,都不怎么在意水手的结局。

你认为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鼓励水手们探险未知,跟随神秘的声音寻找宝藏?

又或者只是海上生物们为了引诱食物们自投罗网而编出来的故事。

兰斯·提图斯还不太习惯身上挂着布料的感觉,对他瘦削的身体来说,什么尺寸的衣服都显得有些宽大,兰帕德·戈尔曼用备用的布料盒简单裁切了一件长袍,他的换洗衣服在今天彻底告急。在人鱼学习使用刀叉切割煎蛋的课程之后,最后一件衣服被染上澄黄的蛋液。

两分钟后,守灯人为他重新端上了一盆生鱼,目光从人鱼裸露的上半身移开。

而运送物资的船要等到一周后才来。

“人鱼真的会吃掉人类恢复体力吗?”

人鱼咬了一口鲜鱼,对他露出笑容,张开利齿。

守灯人的心脏剧烈跳动,人鱼打了个哈欠,倒在破沙发上睡着了。

他去收拾了个还算干净的口袋,往里面塞满了棉絮垫在人鱼身体下面,想起的确有个故事是人鱼所独享的。

若你分享人鱼的身体,便能获得永生,或是让他们伤心流泪,就能治愈世界上的一切伤口。

“这个故事是真的。”

人鱼朝他笑了。

他帮人鱼把毛毯的角落掖好,就在一旁坐着闭目养神。就在这种很偶尔的时候,他的思想会从对岸飘来过往的回忆,他在船上飘荡起伏,偶尔有关于人鱼的泡沫飘到这片海域,它们可怖又神秘,某个名声显赫的船长与这种生物仿佛渊源深久、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听说一只人鱼吃掉了他的船员,他本人也从事件中死里逃生。于是人鱼的传闻穿过了大海被他的钓竿钓起,带回了这片土地,即便在海上漂泊的那几年,他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人鱼。

人类常常依靠自己的想象去判定未曾见过的事物,比如将发光水母当做灯塔的海员、掉入海贼圈套而触礁的船只,世事大多如此,他也不曾例外。真正的人鱼对此毫不在意,并潜移默化地一天天洗刷他的常识,如灯塔水母一样破碎、再生、构成全新的名为兰斯·提图斯的常识、在他的思想里扎根,成为理所应当的事物的一部分。

此刻,人鱼在灯塔的某处,兰帕德·戈尔曼点完灯,从阁楼下去,想把这本未知姓名的古书放回原位,他没有印象,不过无法确定是不是父亲所留下的东西。兰斯跑到了相隔一层的仓库,他推门的时候人鱼刚刚钻进亮橙色的浮潜圈,用救生缆绳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澄澈如水晶灯罩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毫不知情。一个“特价人鱼限时售卖”的标牌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

像集市上的棉布一样柔软,像水一样流动,人鱼的柔韧性让解救工作变得格外困难,即使缆绳本身的弹性并不算强,它也能自然贴合在人鱼身上,比预想的时间要长,守灯人便开口闲聊作为解闷。

“这也是人鱼的爱好吗?”

“兰帕德,你最好告诉我这不是人类的特殊嘲讽方式。”

“不是的。”

兰斯·提图斯举起双手,等待兰帕德给自己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绳结。

“我以前的船长和同事们应该很需要这种俘虏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的技术,要是能让兰斯教他们就好了。”

“你知道吗,人鱼的嘲讽方式是把嘲笑自己的人类拖下船,然后把他放到不会有任何船只经过的岩石上,看着他死去。”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大部分人类也只会知道一次,一般是死的时候。”

人鱼在与绳索的搏斗中耗费了太多力气,解脱出来后软趴趴地躺在守灯人身上。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

前天海边开市,兰斯·提图斯像个熟稔的商人那样周游于各个摊位。还活蹦乱跳的鱼被敲晕、割开洁白的腹部,放血,透明的肌肉纤维弹跳。等兰帕德·戈尔曼找到他,人鱼正蹲在海鳗的摊位前,看捕鱼人将一颗头钉钉入海鳗的大脑,刀锋落下的血迹溅到他刚换的浅色衣服上,五分钟的时间足以兰斯·提图斯对自己没有偷吃进行陈述。十分钟之后,守灯人为一切买单,被咬了一口的鱼肉们和唯一完整的海鳗,是他们一个月的生活物资。

捕鱼人送了鲑鱼卵给他,亮橙色的蛋和所剩不多的面包一起构成他们的晚餐,没有黄油。所幸的是人鱼对鲑鱼卵三明治这种食物和饱满汁液的感觉还没有厌倦。他需要食物,尚且没有抛弃这份消遣。

他们迈上灯塔顶端,楼梯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栏杆足够两个人倚靠,苍白的星星从海岸线上升起,布满了整个天空。

露台放着一张单人躺椅,兰帕德·戈尔曼的父亲过去偶尔在这里休憩,和上面盖着的的破布毯一起作为守灯人在登阶时停留的路标,天明的时候他从螺旋顶端下来,在这里看到像鲑鱼卵一样熟透的太阳,然后继续向下,但一次也不曾在这里歇息。

于是,唯一的那么一次,他问兰斯·提图斯还在大海时是否吃过鲑鱼或是它们的孩子,人鱼咬下一口汁水饱满的三明治摇头,进入大海后的鲑鱼有太多天敌,在人鱼见到它们之前,往往就被陆地上的熊和白头海雕捕食殆尽。

“一次也没有见过,不过,比他更强大的生物我也吃过。”

这并不是人鱼的过错。

与沙丁鱼罐头相比,这顿晚餐并不坏,守灯人想或许下次烟熏鲱鱼会更好些。他过去曾是个海员,恪守着对美食宽泛的定义,接受一切来自大海的馈赠。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叫做陆风的海风也到达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兰斯·提图斯将破破烂烂的软布毯提起,就像他穿衣服那样搭在自己的身体上。而兰帕德·戈尔曼至少能确定一件事,他绝不是因为寒冷才这样做的。

被取走了毛毯的躺椅空荡荡的,就像一件全新的事物,他产生了想躺在上面一次看看的念头。

秋季四边形头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展现在兰帕德面前,飞马的身体不断在他的眼前和仙女座一同游曳,那种弱小又反复奔向自己死亡的生物跟着月亮的潮汐开始生长、洄游、死亡、最后遇见了集市的那只人鱼,和灯塔的守卫者。

“兰斯,你觉得鲑鱼卵好吃吗?”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记把那本不知来历的书归位,翻开第一页,天秤座正在书首高照。

“我吃不出来差别,不过口感比它的那些同辈新奇很多。”

“兰帕德是因为好吃才买它们回来的吗?”

“兰斯在同一个摊位拿走的商品太多了,一般人不会同时收走这么多,老板为了感谢我们送的。”

人鱼扭开脸。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它们应该希望自己尝起来也很好吃吧。”

“毕竟它们还是见到兰斯了。”

「最开始,星星互相耳语的夜晚,月亮照亮了它们的神情。」1

人鱼转过身,破布毯松垮地搭在他身上,约二人宽的长度让它成为了一件安全的玩具。

“兰帕德死后会来见我吗?”

“我不知道,兰斯,这里所有东西都老掉了牙,除了这座灯塔,随时等待着腐朽,我也一样。”

“我父亲死后,我到了这里,如果我死了,还会有人来这里,这座灯塔会永远保持运转。”

“而且,那时候我也不记得兰斯,应该不会吧。”

他不是恒生恒死的鲑鱼,如今这样的对话在此处上演,只能说是人鱼来见他的缘故。

「当然,今天夜里没吹风,但是如果等到日出就来不及了。」

兰斯·提图斯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猜测兰斯是在思考什么,他总是边进食边思考,兰帕德·戈尔曼认为这不算个好习惯,尤其是和他厌倦食物的速度组合在一起时,容易招致灾难性的后果。

因为兰斯总在一次进食后就长时间不进食,这意味着大部分时间他都懒于思考。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他总是搞不懂兰斯·提图斯如海上风暴一样难以捉摸的心情。

“我想到一件事。”

守灯人看到他隐约露出的利齿在月亮洒下的光下若隐若现,几颗鲑鱼卵逃脱死亡的宿命,掉在了地上。

「合适的起航跟在练习本上开笔一样重要,它决定一切。」

“就像兰帕德说的一样,渐渐地,如果不再和兰帕德说话,不再和兰帕德一起吃食物。我就会忘掉你。但是如果我吃掉你,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看那船吧」

「看那‘冒险号’吧。船在夜里是个奇景。新生活该这样开始:船桅顶上亮着防风灯,海岸线消失,整个世界在睡觉。」

守灯人睁开眼睛,人鱼手上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他弯下腰,和群星一起俯视他,每当他说出一个单词,那些星星就仿佛更明亮一些。

“这样很好,我们可以永远住在一个房间里。”

「夜里启航比世界上任何事物更了不起。」

人鱼正躺在海穴下的一艘船上。

他猜测守灯人过去是个海员,而且还是负责最不起眼工作的那种。

如果你在正午时分的时候漂泊航行,光束就会正好从停止摇摆的云彩之间穿过找到你,一瞬间你感到水汽和体温一起变化,一种令人舒适的温暖笼罩全身,一瞬间,你漂浮在水面和云朵里。这是人类的体验,不过对人鱼来说并非如此。正午过分耀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大芭蕉叶做成的扇子遮盖自己的脸好过直面白日,灼热从云层中渗透到海面,连接着他躺着的船,对习惯于在极寒海域生活的生物,就像是烤火炉。

其实他不需要如此频繁地来到海边,如果愿意,他能够在陆地上生活好几个月,比真正的人类更不需要频繁摄入水分,重新跳入水面,他又变回了那只人鱼。

人鱼意识到守灯人眼中的大海和他所认知的有很大区别,选择用这种方式出海。

侧过身,水流仿佛和人鱼天生就心意相通,推动着船只快速流转,一片阴翳遮住了太阳,船只进入了巨大的海蚀洞。

当然,他绝不可能是那种船长,又或是终日思考如何篡权的大副,就连参与赌局的水手们也不是。他是那个待在后厨的不起眼的帮工,但又绝不担当厨师的职责,因为厨师也想参与这个赌局。他其实隐藏着精湛的厨艺?这样的事情是天方夜谭,厨师只是笃定他一定会答应所以找他帮忙。

你也许还会在其他地方也见到他,他也许同时是木匠、医生、舵手、但又同时只是个普通的水手。

他其实不确定兰帕德·戈尔曼的厨艺在人类中是不是算好,如果以果腹的标准来看已然合格,但人类显然有更多的标准,否则兰帕德就不会在每次去完集市后带一堆嚼不动的铁皮罐头回来,的确,那些食物口感有了微不足道的变化,微不足道,但的确并不一样。

他该去问问兰帕德这件事,兰斯·提图斯捡起放在旁边的鱼竿往下一抛,金属尖刺落入水面,荡起几圈涟漪消失。

显然,兰帕德只告诉他在小型捕捞中,人类有时候也会用这种工具捕捉鱼类,却没告诉他具体的使用方法。没放任何饵料的鱼鳔浮在水面上,兰斯·提图斯用尽自己生平最大的耐心坐在船上等待了一分钟,第一次在捕捉鱼类这件事上大败而归。他再次确定人类在捕食食物上有着低效率且多浪费的特点,而那根杆子远不如他自己的身体好用。

海面连日放晴,无论对路过的船只还是灯塔守卫来说都是个好消息。日程表得以空出几行空白,取而代之的是不定时的睡眠和机械的扫除工作。在晚上,每个夜晚都同样重要。而在白天。最重要的一天是要去集市的那一天。每个月初,兰帕德·戈尔曼会用红笔在日历上圈出预定要去的日子。

兰斯·提图斯还在深海时很少见到日历,没有任何一个海员会将其视作重要物品随身携带,人鱼将其当做“人类废纸发明”的其中一项。但在人类船只经常经过的海域,事情显现出另一种结论。常常,当人类的身体飘落到深海时,皮肉已经七零八落,只有骨架依旧完好,那些重要的相片往往在水流的侵蚀下已经溃烂。于是他知道,对人类说,无论那些脆弱而重要的东西有多少象征和隐喻,都难以长久地保存。

唯有自己的身体能够永恒。

人类的船只区并没有那么凶险,他经过某条船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船员正在一张纸上郑重其事地画上对勾,他看起来还没当上正式的水手,只是打杂,很快,他被叫走,却将笔记忘在了甲板上,兰斯·提图斯无意间一瞥,看到所有归航的日期都用人类语小心地圈出。一会,急促的脚步响起,年轻的帮工看到仍在原地的笔记松了口气,兰斯·提图斯重新潜入水中。

世界上只有人类这种生物用用自己界定的标准切割某个时间,从中获得秩序与心灵的慰藉。那些重要的时刻对他仿佛只是大海中微不足道的涟漪,无法在遥远的时间里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为什么要在日历上画圈呢?不画兰帕德也能记得吧。”

守灯人一边修理被他掷到石头上而弯曲的鱼钩,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自古以来我们一直这样做。”

“一直在纸上画圈?”

“也用飞镖。”

最开始的人类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根旧鱼竿早已不堪重负,即使没有人鱼,恐怕也寿命无多,守灯人为它换上新的杆身,涂了一层漆料、又拿来固化剂仔细桥接,兰斯在一旁补上了他还没睡完的觉。

光线昏沉,明暗交接的时候,守灯人说:

“因为我们用双眼确认这个世界,因此把一切都写在看得见的地方。”

兰斯·提图斯开始在那本日历面前停留,每个月兰帕德为它画的圈圈都不一样,人类把一个月划分成不同的天数,为它们赋予不同的意义。而对他来说,那些圈圈的意义就代表着和兰帕德一起去集市的日子。

他提议人类应该创建更多有意义的节日,比如每个星期五人类要陪人鱼玩、集市的商品统统免费、还有让守灯人休息一整日的节日。

最开始,他常常忘记日期会根据物资和天气的流转而变化,在前一夜闹得太过,被兰帕德发现在箱子里蜷成一团,又或者是记错补充物资的时间,对剩余的食物大快朵颐,然后和守灯人俩人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厨房面面相觑。

守灯人感慨,在他还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时,母亲曾说过一句如今在他看来十分洞见也具有前沿性的话。

“五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吃饭难。”

今天太阳没有出来,兰斯·提图斯准备出海,兰帕德还没有醒,因此日历还停在昨天的那一页,兰斯撕过一页,满意地确认了明天是去集市的日子。

也就是说,今天再把鱼竿弄坏也没关系。

新制的鱼竿并没有提高人鱼的钓鱼水准、他将鱼竿放在一旁,手臂伸入海面。

一分钟后,船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比起鱼竿,能直接看到并捕捉这些生物让他很有安全感。或许他开始理解人类的想法了。

他一进食便开始思考,意识到他从前的想法一点没变,兰斯·提图斯没有对咀嚼食物、吸收养分产生新的兴趣,只是找到了到达这一结果而必须的关节中的有趣之处。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条鱼。生命发源于海洋,而更多的生灵以另一种姿态还给大海,他卷起风暴,遁入水流中,他比最快的船只跑得还要快,然后消失不见。

有时候他是一条人鱼。登上陆地,提起那些整齐摆放在人类摊位上的尸体,摊主因为用人类的双肢无法追上他而在后面气喘吁吁,他快意地咬下一口人类捕捉的尸体,承认陆地也有其特色,比如其他地方找不到的排列整齐的猎物,并且派一个力量不高的人来看守。

偶尔,他会像一个人类一样停下脚步。最深的大海里只有纯黑,但守灯人深色的发丝缠绕着他的记忆,将他卷入青蓝的大海。他带着他,一个个回到那些地方,交给摊主们金属的钱币,他跟在守灯人身后,停住脚步。

牙齿仿佛咬到了什么硬物,他抽出鱼腹里的小玻璃瓶,抽出里面的小纸条。

太阳是他的陌生朋友

兰帕德·戈尔曼已经确定了部分新的白天日程。

1)上午八点,煎培根,准备一条生鱼放入餐盘。

2)上午九点,叫兰斯起床,如果是晴天的话,提醒他穿长袖的衣服

3)告诉他,不要不小心把衣服脱掉

4)中午,冲洗楼梯。

5)下午四点,到镇上取日用品

6)下午五点,擦洗设备

7)晚上七点,启动灯,找一找兰斯去哪里了

8)打扫兰斯所在的房间

“兰帕德是灯塔的所有人吧?”

“准确地说,我只是暂时管理这座灯塔。”

“灯塔管理人?”

“是的,我现在负责管理这座灯塔。”

“那么我在灯塔的职位,用人类语应该怎么说?”

人鱼在灯塔究竟是什么存在?在灯塔管理人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他翻阅起了自己的笔记检查灯塔细则,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等一下,今天是晴天,出门的时候要穿长袖的衣服,防止晒伤。”

“为什么?”

“这是海上航行的注意事项。”

兰帕德·戈尔曼向人鱼认真解释所有水手必须知道的指示,从储藏柜里翻出一件灰色的袖套来。

“人类不多加注意就会死亡吗?”

“是的,所以需要好好记住这些事情。”

“人鱼的话没关系。”

“根据我的经验,人鱼不好好记住会搁浅在人类的沙滩上。”

兰斯·提图斯说:“那是意外。”

他又问:

“人类的注意事项还有什么?”

“禁止打捞漂浮在海面上的不明物体。”

“不明物体?”

“这些物体可能是爆炸物或是未曾探明的生物,可能会对生命构成威胁,如果碰到了应该尽快向船长或是大副报告,并指明其位置。”

兰斯·提图斯伸长手臂把自己套在纺织布拼接而成的长袍里:“比如像这样的?”

守灯人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把我这样的不明物体捡回来,兰帕德现在应该已经被革除海员籍了吧?”

“我已经不是海员了,所以没关系。”

人鱼热衷于提问一些无法被回答的问题,看到守灯人陷入苦思,然后试图用符合普世价值的逻辑回答他的问题。他哈哈大笑,问守灯人是不是因为海员的规矩太严苛才跑来灯塔。

守灯人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天的时候,灯塔往往比夜晚要安静许多,在这个时期弄乱的东西,要到几个小时后才会恢复原样。兰斯将注意力转向书架上悬挂的铜质望远镜。看起来相当旧,但从材质和做工能看出是精致的统一工艺品,他把望远镜拿到手里对准自己的眼睛,兰帕德的脸在他眼中瞬时放大。

“以前在海上见到过吗?那些不明生物?”

“有过几次。”

“遇到海怪了吗?”

“有一次。”

兰帕德说他曾经钓上来一个和旧皮靴勾连的鱼钩、鱼线勾连着一个板条箱,打开后,里面是一沓海草的板条箱。

他指着望远镜旁边的玻璃瓶。

“那些都被大副扔掉了,后来有一天,我们在浅海区捕鱼,有一条鱼样子很奇怪,像是得了什么病,我们就把它剖开,发现了藏在里面的玻璃瓶。”

“上面写了什么?”

“捡到此瓶者,请携这张纸条去某座城市寻找一个名叫(海水浸泡的痕迹)的人,必有重谢。”

袖套稍微有些窄,兰帕德去取针线盒,抬起他的手臂补上一块。

“兰帕德不会去了吧?”

“要照看灯塔,没去。纸条给了船长,我把瓶子带回来了。”

守灯人似乎一开始就在这里,从最开始就是守灯人。理所当然,他出生在这里,然后日夜守护灯塔,直到有一天碰到搁浅的人鱼。不过,在一切故事讲述开始之前,守灯人先去做了海员,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碰到海盗的劫掠,也没有被迫成为他们的一员,但也没有闯出特别大的名声,在资历刚刚足够升迁的时候,突然下了船,以前海员的身份向灯塔管理会提交了申请,从此成了这里的灯塔守卫。

他会因为那封毫无根据的信件踏上去另一个大陆的城市,又或者在波浪漏出的光斑中打捞海洋上的痕迹,那时候他是整片大海的房客,但如今太阳是他陌生的朋友。

“灯塔的不明生物。”

“嗯?”

“灯塔没有人鱼这种编制。”

“我将来能当守护人吗?”

兰帕德·戈尔曼思考了一小会,点了点头。

“申请成为灯塔守护人的条件是年龄在18至50岁,身体健康,能够完成大量体性质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保持灯塔的运转。”

“如果兰斯能做到的话,也可以成为灯塔守护人。”

“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吗?”

灯塔的不明人鱼揪着亚麻布制的袖子思考了半晌,决定暂时接受这个新名字。

他坐着小船一路向下

守灯人正在白天执行附近的船只救援任务。

打开人鱼捡到的小玻璃瓶,是附近船只的求救信号,这当然是其中最难以收到回复的一种,对于陷入危机的船只来说,放走鱼肉这种可贵素材的情况令人难以想象,更可能的是恶作剧,不过出于责任,他也必须得过去看一看。

他其实并不坚持要带上人鱼,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相信人鱼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吃人,人类对人鱼来说是个麻烦的食物,相较之下,市集的那些新鲜事物对他更有吸引力。

小船继续航行,经过一个海蚀洞,他们一瞬间被一片黑暗笼罩,仿佛回到灯塔内。笔直地渡过洋流,兰斯躺在船板上,向他描述自己曾经见过的洞穴。

有多大?守灯人一边调整船帆一边问。

比鲸鱼还要大一百倍。人鱼用叶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离开浅海一段距离后,偶尔露出水面的生物也和他们经常见到的迥然不同,人鱼随手抓起一个又丢走,守灯人背后的地平线逐渐消失,海平线的对面,他们所要去的位置还依旧看不到人影。

“兰帕德不想出去看看吗?很大的洞穴,比灯塔所在的的岛屿还要大。”

“有点,但也没那么想,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因为要去镇上坐船?”

兰帕德·戈尔曼专心地掌舵,前面刮来一阵大风,他改变了风帆的方向。

“如果我出去了,就没有人照顾兰斯了。”

兰斯·提图斯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两声,水流微不可见地改变了方向。

他们在一处未在地图上标定的海角发现了要找的东西,这艘商船不幸地撞上了甲板,货舱被浸湿了一大半,通信设备全部损坏,最后是一个帮厨偷偷在死鱼里塞进的信件随着洋流飘到了浅海,被兰斯拾到。

兰帕德向另一处发射信号弹,将船上幸存的人接到自己的小船里,才想起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兰斯是怎么用鱼竿钓到死鱼的?”

兰斯·提图斯打了个哈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晚一点一点地来临了,在守灯人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另一半职责时,海面落下悬挂在高空的夜幕,用鱼线提起掉入后台的木偶。首先是掉入水中的船员,像一群被光源吸引的鱼,兰帕德·戈尔曼将重物绑在绳索上抛入水中当做锚,将提灯轻轻举起的瞬间,他们就围了过来。

“兰斯,把他们从船尾拉上来,别从侧面。”

淹没在水面中的人类朝自己露出脑袋,而人鱼却在船只上俯视他们,角色几乎颠倒。人鱼心底升上一股奇妙的情绪,知道自己能用人类的方式将他们重新带入水面。

和平常不一样,他现在只需要轻轻一推。

现在是兰帕德·戈尔德的工作场合,灯塔的不明生物决定暂时按下本能,实行辅助工作。人类一个个搭住他的手,接触到他比海水更冰凉的皮肤,下意识颤抖,又再次握紧。他不需要借助绳索就能轻松把他们拉上船。得救者在双脚接触结实的船面时露出释然和喜悦的神情,大部分人没有和他们交谈,一边惋惜那一船货物一边在船头交谈,有几个领头的自发向前,卷起被浸湿的花边袖口,对他们行礼,向兰帕德·戈尔曼解释情况。

满载香料和昂贵商品的商贸船起航,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出现在海盗们的风声里,但不幸的是,他们在无法判别的天气下遇到了暗礁,货舱进水只是开始,最开始,他们沉着冷静地召开会议,商量在救援到达的预定日期之内损失货物的赔偿方案。几天后,他们才发觉事情出现了巨大的偏差,最开始是西侧灯塔的光源没有按时开启,导致他们撞上那块罪魁祸首的暗礁。升起烟火弹和救援旗帜后,也全无救援船只的迹象,远远超出了预定的日期。可以确定的是那边也出了什么事,但思考其他的方法已经于事无补,兰帕德找到他们时,一部分低级船员已经被要求下船。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们是例行巡逻船?”

“不,我们是收到求救信号过来的。”

说话的并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守灯人,而是方才在旁边帮忙的长发女性,她浅白色的长发在夜空中飘散,身上穿的不是正规的制服,而是几块布料拼接成的长袍。她多彩的眼睛上挑盯着他们,让船长一时忘了质问她为什么越过灯塔守卫向他对话。

“我们没有发出求救信号。”

“我知道,但你们运气不错。”

兰斯·提图斯舒舒服服地坐在船尾,扯下咬在最后上来的船员短裤上的的食人鱼,看起来年方十五左右的小孩吃痛一声,兰斯朝他一笑,便又收了声,他没去靠近船员们聚集的地方,用手扶着边缘的木板坐下来。

守灯人往船尾看了一眼,人鱼正向旁边的男孩展示一根完整的鱼骨。

“你看,把求救信放进这种生物的身体内,没有提前被比他更强大的生物吃掉,相当幸运。”

遇到了一个不会粗率对待成玩笑的守灯人,相当幸运。

名叫吉姆的男孩涨红了脸,和正式编制的船员不同,他只是个拿着零钱过活的杂工,因为丢掉了船上的一条鱼,他被扣光了这趟航行所有的报酬。

“我是听着水手讲的故事长大的,我知道那些鱼儿比船游得更远。”

那块暗黑的岩石逐渐离他们的视线远去了,小船逐渐驶向接近浅海区的海域,巨藻浮游在包裹着海岸的岩石群上,一道巨浪从西边飞跃,穿过那些圆梗的植物,浪头立刻开始下沉,正如此刻掌舵的守灯人神色一般一样波澜不惊。

只有人鱼在船尾暗自注视着掌舵手,即使是因为救助船只出海,每天去点灯依然是守灯人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的天气没有浓雾、海面也还算平静。

他捡起作为货物之一的瓷器碗碟,对着月光,原本就被云雾遮蔽了一层的光源彻底被遮盖。他在按兰帕德说的搭救人类的时候得到这个东西,那个人类即使自己快要沉入水中也死死地捏着这个盘子,无论怎么样也无法用一只手拉他上来,最后,那个人放弃似地把这个盘子交给他,终于换得自己双脚重新接触了陆地。

这个东西大概很珍贵吧,他想,就像人鱼也会本能地寻求自己的宝物一样,但是还不够珍贵,否则那个人一定会抱着它一起沉入海底。

釉质的喷涂工艺让花纹摸起来有一种复杂的质感,仿佛和手指彼此嵌合,他抚摸着人类的谢礼,开口问守灯人:

“这个贵吗?”

守灯人告诉他这种瓷器和花纹来自东方,无论是运输还是进口难易度都十分高昂,因此价格也十分昂贵,如果这艘商船能平安到达大陆,原本应当能凭这些货物那赚一笔。

“那,我能吃吗?”

“会吃坏肚子的,兰斯。”

“噢。”

他翻了个身。

兰帕德·戈尔曼补充说他们可以用它来盛菜。

兰斯·提图斯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极寒的海域,不知不觉睡着,那时候太阳对他又大又远,折射的光线穿入深海,无法触碰到实体的光线总叫人升起一股焦躁的不满,于是他不断地向上游,直到游出海面,它终于出现了,它在漆黑的天空中又亮又大,比他原本想象的要近得多。

漆黑的夜里,无数零落的礁石正被滔天的巨浪拍打,以至于分割了整片天空,一片碎浪飘到了他的手里,卷碎了无数生物,此后人类便把这里叫做“银河”。他看见银河里隐约有光芒闪烁,飘来异域的香气,一些细碎的光芒偶尔浮沉,他猜测那是从天上偷下来的星星,如果那些发着白光、漾开水面褶皱的东西不是露水、又不是珍珠的话,那应该就是某人流下的泪水。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比如太阳的升起、星星的坠落、月亮会偷偷跟着你、还有灯塔会永远保持运转。”

似乎有个男孩的声音依旧没有在巨浪中湮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闻到篝火燃烧的气味。

兰斯·提图斯揉了揉微咪的眼睛,兰帕德·戈尔曼正站在灯塔顶层的透窗注视着平静的海面,灯塔绵长而恒久的光芒像打在一片海面上,形成时长时短的影斑。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

艾里克拒绝对船只停泊权做出解释

“我一路躲着那些像巨人一样的皇家驱逐舰,一边在浪潮中掌舵,他们当然得顾忌开炮的时机,否则那一整箱黄金就会沉入大海,在我的故事里,任何一个船长都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宝藏,因为我所知道的黄金岛就在眼前……”

艾里克转动手里的望远镜镜筒,透过折射的玻璃望向海面,这一如既往的景色依然没有任何改变,这的确代表了某些事情,尤其是在海上。

“艾里克,你在听吗?”

“嗯。”

艾里克的脸色还不算最差,三日目知道,他还没像头几回那样表现出想要回话转头却吐了的症状,这个体质实在惹人误会。第二天他有些郁闷,却看见那人今天也面色不好地被一群船员围着,询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艾里克的问题往往在无声中找到答案,直到今天,他还对这个问答游戏乐此不疲。

船员们仍然乐于看船长在每天朝阳升起的日子里分享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起航、又仿佛随时不会靠岸的故事。不过,今天有些不同,至少,除了艾里克以外,暂时没有人接三日目的话。

“上周你上了黄金岛,然后被一群说人类语的猴子包围……”

船长三日目讲故事时总是带着昂扬又仿佛赞颂诗歌的曲调,仿佛射过厚重云层的温暖太阳,而艾里克复述的音节会把它们都抛进一片平静的大海,安静、稳定、无需调整风帆,他们可以确定今夜海面无风。

在船头停留一会,他挂着有些苍白的脸色转身,三日目要求他复述上次讲的整个故事,于是他不得不回船舱去取自己的记事本。

原本,船员们应当尽量避免海风和日照,不过目前是非常情况。

艾里克把用来收集雨水的锡盆摆回厨房,三日目跟在他后面跟着,沿路摆下烟斗、茶杯、饭碗、甚至水手们用来赌博的骰盅。

“猜猜今天是几?”

开盅的声音有气无力,足有骰盅十几倍高的年轻人们小心地蹲在那个小小的容器前,互相用手渡传递,每个人喝上一口,直到最后的液体被艾里克一口享用,往日摇中头注的掌声才热烈地响起来。

“谢谢你今天去帮我们接水,艾里克!”

热情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艾里克忍住在现场立刻整理七零八落的胃的冲动,朝他勉强笑了一下。三日目从旁边递过海鸟的七根羽毛,他抽出一根,人群中立刻响起欢呼和惨叫。明天负责去船面上的人就此决定。明日出勤者问起艾里克今天的蓄水量,眩晕后记忆会产生模糊,他回忆着足以清楚倒映出三日目的眼睛的刻度报出了数字。

艾里克对时间的感知模糊,过去对他是个巨大和晦暗的黑洞,只有海浪逐渐上涨,没过吃水线后,他那些难看而神秘的货物朋友才会跟着他撑着船腰呕吐的动作掉入水中,沉入大海。他最多看见那些黑色的粉末,别想摸着一分一毫,前天他被卖入维拉达尔家,上个月他成为了海军司令,感到自己的精神像第一次对小船心动的军舰一样浮浮沉沉。又是上周一,他在一家不知道姓名的人家驻足,身体变得孱弱,蜷缩着四肢,始终没有人回来。

或者昨天,他上了三日目的船。或许是前天,或许是大前天。每天醒来后,他就开始思考,昨天的他应该做什么,又该在哪里。从某一天开始,这个问题有了固定的答案,他知道,出于某种理由,他的每个“昨天”一定会在三日目的船上,而他们已经开始了这趟旅程很久很久,以至于回忆起那场灾难。他只能回答,“就好像昨天刚登上这艘船一样。”

最开始的事情要从他们的航线图出了问题开始说起,然后是一场水域污染引起的船员大规模腹泻。又或者,一切要追溯到他登上三日目的船的那一天起,在海上的每一天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他身为海军总帅时更为清闲。

一样深蓝的大海、蔚蓝的天空、还有令人眩晕的阳光。

名叫三日目的海盗又或者是船长拉他上了这艘船,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那样挂着和煦的微笑,也许那是他能当上海盗的原因,艾里克想。

很多人对三日目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海盗。

他和一般的海盗不一样,喜欢在大海上朗诵诗歌,就像这片蓝色的大洋是他瑰丽永恒的家乡。艾里克认为,无论他原本的家乡在哪里,都不会超过此刻他对大海吟诵的热爱。他好像永远心怀期待,等待一阵奇迹之风将船只吹向远方满载黄金的岛屿,飘荡,停靠,然后再次起航,这样的故乡值得他永永远远称颂传唱。

“——即使在最深的风暴之中,这属于水手的歌谣也永不停息。”

他们已经在无法确定方向的情况下在海面漂泊了一个月,食物还算勉勉强强足够支撑,船员们的精神却已经濒临界线。对这群习惯了依靠劫掠其他船只资源的水手们来说,要他们以日度量自己的生活用量无异奢侈。

“我们应该过那种自由的生活,在海上找到目标,靠近,我们会是香料商人、或是路过的皇室成员,我们会用大炮让他们乖乖奉上香料和黄金,在我们面前低下头颅。”

在食物耗尽的最后一个月,这艘船上的船员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唱着这样的歌,三日目把衬衫的袖子撕下一半做成漏斗放入海水,海藻和浮游生物们积聚在漏斗末端。搭配海鱼的脊髓液提供的淡水成了最近的午餐。

很快,他们跟随海上的风向改变了歌词。

“我们应该过那种自由的生活,在海上找到漩涡,靠近,下钩,我们会是海洋生物美食的先驱者,或是陆地上的秃鹫代行人,我们会用碗盆和鱼钩榨取一切水源,让大海知道我们不会被轻易征服。”

不轻易低头的海盗们在海上飘了整整一个月,才迎来了一艘船只经过的身影。最后,船上的物资里再也找不到一块色彩鲜艳的布料,艾里克倚在船头,抬眼望向天空,印有维拉达尔家徽的巨大旗帜正高扬在船只上。他的船长凑过来问他是否介意用来应急,他看着渐近的救援船只,呼出一口白气。

“毛巾。”

“嗯,毛巾。”

“维拉达尔家族的毛巾,做得很花哨,我跑出来的时候拿了一条擦脸。”

他认为品味有些糟糕,但在吸引人眼球方面格外有效。而他的船长笑着说,作为回报,下次碰到维拉达尔家的船只,他们会留给对方一条白巾用以给路过的船只求救。

三日目将油浸过的布条放入桶中,并用浮绳的一端系结在桶上,点燃布条,海面上升起烟雾和火焰,风随着气流从南向北吹,直到天黑,那艘船的影子开始变得若即若离,从充满希望到逐渐沮丧,似乎所有人都开始被黑暗吞没,艾里克从未感到大海如此寂静,连一滴水击落石头的声音都不忍发出。

突然间,瓶口刹那间迸裂的声音击穿长空飞来,这声音他们日日夜夜都听、分辨得出每一块岩石被巨浪洗刷时发出的喧嚣,鹅卵石们彼此相撞,乘着巨流降下绳索。通天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所有人都听清了那悦耳动听的旋律。

“发现船只,关闭风帆!”

船员们准备着重要的随身物品顺着缆绳滑下小船,艾里克仍在原地踟蹰。

他是背弃信义者、又被称为帝国罪犯、他不曾被偷盗者劫掠、孤身一人上船、对要带什么同行仍心怀迷茫。最后,他把三日目的诗集小心地放进了防水烟草袋里,那是他刚上船时其他船员给他的礼物——据说这代表了某种三日目船员的身份。

他总得上船,无论上哪一艘船,他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朝哪里去。

“艾里克,快些走了!”

三日目坐在最后一艘出发的小船上朝他招手,或许是阳光、又或许是连日的海面航行所致,目眩神晕的阳光在他身后散开,让艾里克一瞬间以为他得了晕陆症。

于是,小船再次起航。

尚且无名的夜晚

他们说,如果你遇到危机,而面前摆着两条选择,其中一条无法选择,那么你其实只有一个选择。对那些放弃白昼行路者更是如此,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上那条船,久经大海的人知晓,在足以掏毁整个海岸湾区的暴风雨里,只有一座建筑能存活下来,那就是这里的灯塔。

他靠在三日目的身体上,海水一浪接着一浪,长期的晕船症状让他更为敏感地感知到小船每一次的颠簸,有一次,他感觉整条小船都被翻倒在地,沉入深海,慢慢地,水面几乎隔绝了所有声音,那平滑如镜的分界线上一瞬间倒映出过去的影子来。

——如果你在晕晕沉沉之中遇到暴风雨,就去寻找灯塔,莱的声音从水上发出,穿过水波后出现了失真,传到他耳中。

“云团尖顶或是高塔彼此冲撞时就会下雨,先是从那团棉絮里开了个口子,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眼睛,用泪水洗刷罪恶,从此全身纯净,一个城市的最高建筑越挺拔,它布下的阴影之下的人民品性就越正直。”

艾里克睁开眼,这黑暗中极为刺目的光线才堪堪和他打了个照面,三日目撑着头看他,长期的航船生活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真厉害,他想。

“不知道后来者有没有机会享受这份净化效果。”三日目望向唯一的光源处,小船速度更快了些。

然后他们朝着高处发出的光继续航行。

海军武装完全的船只甚少遇到如此大的风浪,不过这至少比站在甲板上感受心脏深处永远无法停止的旋涡要好。艾里克把外衣脱下挤干水分,屋外喧闹的大雨落下,在里面投下一片声场的阴翳,只有几滴水珠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挂起的鱼叉充当了暂时的晾衣杆,他将衣服折上鱼叉,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三日目的其他船员们正沿着这座灯塔中心的螺旋状楼梯分散开来,插空坐在台阶上,三日目用一个小酒钵盛着这些天供给稀少的淡水,一点点分发给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餍足的神情,没有争吵和哄抢,这就是三日目的船队。

灯塔的守护人兰帕德·戈尔曼递给艾里克一条干毛巾。他道过谢,守灯人正直的外表说服了他们在见到兰斯·提图斯后也没有离开,而前海军首领还记得前任守护人的姓氏,与他正巧相同。

目前的方案只是紧急应对,三日目忙于照顾其他船员们的身体,兰帕德·戈尔曼将他当做了二把手,和他说起安置船员的问题,或许引起了误解,过会他应该将这些事通报大副先生。他一边伸出思维的触须一边将他们打成结,不过,额外的问题是他们是海盗,又或者说他、三日目和他的船员们是海盗。

他那颗结论经常先于过程诞生的大脑正快速检索帝国是否有收留海盗而获罪的法令。

兰帕德在等待他的回复,而他轻轻摇了摇头。

在暴风雨停止之前,即使是皇家海军也无法停靠这片海岸。

兰帕德·戈尔曼腾出了原本用作安置灯塔守护人家人的小屋作为三日目船队的临时居所,对一个灯塔守护人来说十分罕见,在这样险峻而远离世外的海岸,没有伙伴或是家人的陪伴,一个守护人常常会出现精神问题。为了保证守护人的心理安全,灯塔委员会往往允许家人在岛上同住,或是定期派送装满书籍的“漂流木箱”给守护人打发时间。不知为何,兰帕德·戈尔曼没有使用这间屋子,而是用它做了杂物堆置的仓库,并在今天第一次迎来了入住的居客。

“这里按时会来补充物资的小船,一个月有一次出海的机会。”守灯人说,“现在风暴不停,你们先住这里。”

岛上的杂工恰巧出港,这里除了兰帕德·戈尔曼和那条人鱼几乎没有其余可用的人手。被收留的船员们自发地担负起修复船只和维持灯塔日常运转的工作。撤去浅摊处的设施、用绳索固定渔船、他们几乎都对在天气异常的状况下工作熟稔无比,浑身湿透后则将速干的衣袖挂在屋外。对这群习惯在海上漂泊的家伙来说,这里已经弥足珍贵。守灯人回复储备粮以及自己种植的食物暂时还足够所有人的食物损耗,于是他们雀跃无比,开启船上仍有密封干燥的酒桶,在简陋的小屋开启了一场小小的酒会,庆祝此番得救,并感谢神秘的守灯人兰帕德·戈尔曼。

就像一切水手们会传诵的故事一样,有关兰帕德·戈尔曼,他们是这样开头的。

据说,兰帕德·戈尔曼原先是个海员,在前任灯塔守护人亡故后主动向灯塔委员会递交申请,来了这座偏远的灯塔任职,由于他曾经有正规的海员经历,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复。这座灯塔最初是为了辅助另一座灯塔所辐射不到的区域而规划,经过数年海水侵袭陆地,危险性成年上涨而极易被风暴侵袭。或许正因如此,此后并没有新的申请人员增加,相关人员也往往不在这里常住。在兰帕德·戈尔曼申请成为灯塔守护人后,官方乐于有人看管这里,从未插手管过此地的运转。

他们碰起酒杯,咕嘟咕嘟灌下麦酒。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在某次出海的途中,或许是某个像今天一般的归港日,兰帕德·戈尔曼结识了名叫兰斯的人鱼。

水手们嘘声一片,谁也说不出个完整而可信的故事来。

有关那个海洋生物的事情,总比单纯的人类引起更多的好奇和关注。

所有船员一起在守灯人的小屋附近住了好几天,三日目身为船长也并未得到更多的优待,兰帕德·戈尔曼手提那盏用旧的提灯一个个为他们分配房间,然后走回灯塔。他管理的灯塔像一座坚实的钢铁驻扎在岸边,把渔网拧成一股绳子,连接着锚丢进大海里,始终指引着大海中迷失的灵魂。

兰斯·提图斯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他们面前出现的。

兰帕德·戈尔曼几乎每天都会升起三次浓雾警报,艾里克和三日目跟随守灯人去检修原有的设施时,发现原本放置于海下的雾钟已经无法前往。只能采用这座传统的灯塔原本使用的机械式撞钟发出雾号,为了警示周围海面的船只附近的天气状况,守灯人反复而多次地敲响三角形的钟铃,最开始像一群豹子,然后变回一群低吟的乌鸦,音调在半分钟后逐渐降低,像是上千只灵魂发出的迷失哀鸣。比高音更容易辨认的低音,是保证偶尔漂泊于此的船只们安全的关键。与在海面上漂泊的海员们比起,只是抽出人手修补船只和进水的货舱是艾里克的航海生涯中为数不多安定的陆地体验。然而,这里的暗流涌动,不亚于外头的狂风骤雨。

守灯人连夜关注海面的情况,白天几乎一睡不起,夜晚做他每天会做的事情,醒来,然后走上阶梯,点亮灯塔,警示雾号。在低音的旋律停止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住地倒下,于是

——另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旋律响起了。

所有人都看见那头白色长发在夜幕中展开,艾里克几乎以为那是海浪拉成的丝线,他长着尖尖的耳朵,目中闪烁着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异彩,他的伙伴中也有这样的生物,那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异族生物。

一条——

人鱼。

那天,海上永远的定风杆三日目罕见地表现出了波动的情绪。他盯着人鱼露出的异族特征,在大雨中跟上抱着守灯人离开的人鱼,一路爬上露台,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盖,守灯人靠在躺椅上,紧闭双目沉睡,而人鱼坐在栏杆上,目光不曾离开过守灯人。

于是,那一天所有醒着的人都听到了人鱼的歌声。

无论传说如何描述,当晚的每个人都感受到身体变得舒适,仿佛重回母亲的温床,摇曳在水波和海洋的梦中,连日航行的疲惫也解除了许多。除了船长三日目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认同这个描述。

如果要让艾里克用尽量平实的口吻还原他在灯塔的修养生活,他会紧皱眉头,直到钢笔尖洇出的墨水干涸都无法下笔,最后这件差事落到三日目身上,豁达的船长随手便写下题记。

兰斯·提图斯毫无疑问是个混蛋,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戈尔曼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艾里克仍有一些脱水的症状,前海员先生的急救知识囊括了他们能得到的医疗援助的全部,在三日目勒令下,艾里克不能外出,他躺在守灯人父亲留下的那座躺椅上,神色苍白地看三日目削苹果,这颗苹果是海盗船长与灯塔人鱼奋力争夺后的结果,他神情专注地挑战一口气削完整个苹果皮而不断掉,据说那是和人鱼的打赌。

“艾里克,你知道在’认知到这个人是个混蛋’之前,让一个人的世界观有’混蛋’是非常重要的。”

艾里克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将刚才那句话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苹果皮不断从空气中延长长度。

“六岁的时候,我从一个男人手里拿走一颗玻璃石。”

三日目把和他谈话当成一件必须和削苹果一起做的事情,而他一边记录一边数数,在笔记本写下这是三日目今天第六次失败。他把剩余的苹果切成小块,用餐叉递到艾里克嘴边。

“他是个小偷?”

“不。”

“他是个强盗?”

“不,他是我父亲。”

三日目眨眨眼。

“这个故事的作用是干坏事不要被发现。”

“大多数坏事都得悄悄做,以免被逮着。”

由和前海军司令对峙的船长先生说这话似乎格外有说服力。艾里克点点头,看到远方人鱼和守灯人攀上阶梯,兰帕德点头打招呼后走进灯塔内部,人鱼无视了他们,窜进不知道哪个房间。

而三日目移开目光,取来船只上剩余的干面包,对着面包边一圈圈地削。

“三日目。”

“我可以帮你削苹果皮。”

三日目抬头,于是先开口的人说,如果你会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话,你应该换一个水果削,而不是面包,因为面包应该直接吃。

当然,你也可以直接把苹果给我,他补充道。

他最近常看到三日目露出现在这种神情,但他无法理解。艾里克暂且将它记了下来,大概在这停泊的一周间他还无法解决这个难题。

他吃掉了苹果和面包。

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

在这里,艾里克积累了相当多过去没有的实践经验,许多常识性的东西对前海军统领是深记于心而近乎本能地事情,比如,不要试图去控制一条大型的活鱼,鲨鱼死后嘴仍会收缩一段时间,鳐鱼的尾巴中部有一根毒刺,被蛰到可能会致命。

——最为彻底地吸收知识的方法是实践。

“我对你说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像你这样卑鄙的人类干出这些事情并不奇怪。”

三日目和兰斯·提图斯一旦对上眼神,一场来自深海的风暴和船只的较量便一触即发,并将他与灯塔守护人置于旋涡中心。每三个小时,他就会听一场类似的对话,他学习三日目的习惯,将每场争辩的主题记录在案。而今天的议题是,三日目究竟有没有偷走兰斯·提图斯的毛线球。

三日目教他把这个字改成拿,他涂改了笔记。

兰帕德·戈尔曼在此后仔细回忆了帝国对于室内盗窃的条文,并表示他对海盗和人鱼是否适用这个案例表示怀疑,艾里克相信他们两人彼此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兰斯很快使出了人鱼的那一套。

他露出凶狠的表情和尖利的牙齿,放言要吃掉三日目。

兰帕德·戈尔曼把一根莴笋放进人鱼的嘴里,结束了这场闹剧。

艾里克问守灯人,人鱼是否还有吃素食的习性。

守灯人思考了许久,回答大约是磨牙期。

波浪追逐着萤火的身影

“甜美的灯光啊,愿你的光亮覆盖到遥远广阔的地方, 让世界各地的水手都能平安返航, 回到深爱着他们的人身旁——”

《布恩岛守卫者》西莉亚·萨克斯特

在三日目船队来到灯塔的第四日,这座巍然站立许久的灯塔也在狂风中摇晃起来,说是摇晃或许不准确,因为足以支撑它的大地也活得并不算安宁。原本在陆地上收集雨水会是一个更为轻松的活计,但此时的海浪已经跃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一个年轻的船员举起沉甸甸的木桶从螺旋楼梯上走下,一抬头,劈下的惊雷就照亮了打在他脸上的水珠,海水溅起的飞沫掉入他的水桶里。他舔了舔唇品尝着这股咸味,感到大事不妙,迅速跑回了住处。开门时,守灯人正从相反的方向提着提灯走来,踩着那双有些陈旧的皮靴登上楼梯。

「那是一个秋天,从异国前来的公主搭上了这个国家的轮渡」

「然而在中途,他们却遇到了大风以及礁石的阻挡」

「那女孩说,星星啊,我要那里充满光芒,为我开辟一条道路」2

兰斯·提图斯蜷在破沙发上,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意见。艾里克在一旁拿着蘸水笔沉思,在他那本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三日目把这本在杂物箱里找到的书放回还有一大半空隙的书柜,并仔细关好了窗。室内虽然生着火,外头的寒意却似乎能透过玻璃渗进每个人的内心。

此时还有三个人仍留在灯塔内部,守望着在灯室里努力维持灯光不灭的兰帕德·戈尔曼。艾里克曾问过兰帕德为何收留他们,彼时的守护人一边缝制被撕烂的绳架一边给出了他的回答。

——因为守灯人的工作只是守护灯塔。

就像他说的那样,即使天气到了最恶劣的时候,因为坚信可能会有水手在海上需要灯塔的援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爬上这座高塔的顶端。如果撕裂的云层能从中赐福大地净化人心的力量,那么兰帕德·戈尔曼毫无疑问是其中最为高尚的代表,自从他担任这份工作起,就没有让这座灯塔的灯光熄灭过,哪怕一个晚上。

艾里克在此前也度过这样沉默无声的夜晚,他率领的舰队所停靠的港口被敌军封锁,出海时必须全船熄灯,并且在经过对方海域时也是如此。如果被发现,对方恐怕会下令叫停所有的灯塔的运作,好让他们随时在大海中死去。大海不分敌我,政治和人类却有着复杂的立场。很多人曾经照亮过他的夜晚,一转眼却顷刻熄灭,放任他在大海中随意漂流,直到今日。

不过,今夜的灯光依旧明亮。他开始感到夜晚有些漫长,而其余的两个人依旧沉默,接下来他们可能会睡着,他想,不过这里的环境并不差,至少,如果人鱼能在这里睡着,他和三日目应该也可以。更何况,这里可是陆地。

三日目对守灯人身边的人鱼仍抱有戒备,在第一次阻止人鱼在晕倒的守灯人身边唱歌后,他就每天都跟随兰帕德一起在灯塔内守候。兰斯·提图斯在看出他的意图后罕见地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后盖上毯子继续专注手中缠绕的绳球。

三日目坚持要在守灯人点灯时和人鱼一同待在灯塔内,他们彼此都非自愿地共处一室。艾里克看得出三日目从内心担心那个守灯人,不仅是因为他连日来的工作,还因为那个灯塔的不明生物。

——那条人鱼是如此自称的。

即使所有人都在私下称呼他“那条人鱼”。

他询问了兰帕德·戈尔曼他的名字,于是三日目得以每句话多说几个音节,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他们知道了人鱼的名字和种族,又能办到什么呢,归根到底,人鱼对所有人都是彻彻底底的不明生物。

“他来到海边时,海水不再是绿得泛黄,已变得混浊不清,时而暗蓝,时而深紫,时而灰黑,不过仍然很平静。 渔夫站在岸边说:

‘金鱼啊,你在大海里,

恳请你好好听我说仔细……’”3

三日目的朗读声戛然而止,突然的金属摩擦声音让他和三日目都同时看向了发出声音的源头。兰斯·提图斯抬起头,那把金属的模型枪掉在了地上。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三日目把书卷起来,心想着人鱼是不是要冲他们发难,但这个想法又过于荒谬,一只人鱼怎么也犯不着用一把模型枪攻击人类,如果他解释一下的话——显然这对他不可能,而他也没兴趣亲自开口为他开脱。

现在他们或许就是搁浅的鱼吧。

艾里克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回忆着水手们平日里的娱乐行动,从地上捡起一副牌,说:“在戈尔曼先生回来前,要打牌吗?”

为了尽量减轻灯塔的守护人们容易感到的孤独和不安,灯塔委员会准备了装有大量书籍的流动木箱作为他们的“迷你图书馆”,每个木箱在一座灯塔上存放六个月,而后与其他灯塔的木箱交换。兰帕德·戈尔曼曾经收到将一整本赞美诗集和《豌豆苗的种植方法》放在一处的木箱,不过,最特别的还是年末时,属于私人捐赠的那个木箱。不止是委员会的官方资源,许多实业家甚至孩童也会向守灯人们捐赠书籍和玩具,而他去年得到的里面最特别的显然要数那副——他几乎没打过这种东西,除了和兰斯。

有一回,他们提前用完了下次补充食材的预算,也将手头的物资几乎消耗殆尽,守灯人翻遍了委员会那里送来的箱子,最后只找到了这副牌。

人鱼上手这种运动的时间十分迅速,他的爱好是从一堆牌中挑出他想要的,然后由此指定接下来要去摊位买些什么。

“第一张代表第几个摊位,第二张则是买几个。” 也许有人会好奇,对于那些大型鱼、或是库存清零的情况,该怎么处理。守灯人对此的回答是,他有他的办法,兰斯自有他的一套。

兰帕德常常这样捏着牌看着人鱼大获全胜然后露出兴奋的神情,往他的购物清单上又添一笔,他发现这样的形式导致购买的冗杂货物数量反而变得更少。

兰斯·提图斯没有发现。

兰帕德·戈尔曼检查储油室的鱼油储备后走下楼梯,时间已近天亮,但外头还是阴沉得难以看清神色,他熄灭提灯,凑近灯室四周的玻璃窗,这些透明的刀将大海与天空分割成一片片不相连的碎片,唯有滴落在花岗岩上的雨水试图充当它们的黏合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向标吹向令人不安的方向,今日依旧无法出海。

走进休息室时,这景象令他大为意外。

兰斯·提图斯最近安分得令他无暇关注,所以几乎一回到休息室就倒在沙发上,他觉察到了这一点,但连日的风暴令他无暇思考为什么人鱼突然转了性子。而他推开门就听到三日目清亮的声音。

“开小船出航,天气为晴。”

兰帕德·戈尔曼最终确定他们在玩某种改编了玩法的的扑克游戏,他看了一会儿,但没弄明白他们在玩什么。显然,花色朝上代表出航的船只,花色朝背则代表这艘船只暂时无法出航。用来充当筹码的是清理浅滩时挖出的贝壳,很快,艾里克就退出了游戏,似乎是因为他的船员都患上了晕船症。

兰帕德讶异于这幅花牌还有这种玩法,而艾里克沉默了一下说,这是他们在这个夜晚刚刚发明的。

他撑着脑袋看三日目与兰斯·提图斯交锋,眼皮逐渐打架,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灰蒙蒙的天色映入他眼帘时,脑中还回忆着昨天传到耳中的最后一句话。

“今日阴天,小雨,所有船只停滞,风暴来临。”

在灯塔沿岸待得久些,兰帕德·戈尔曼养出精通五感的好习惯,一会是如同大风,波浪壮阔的海岸,一会是风和日丽,太阳晒干被子的气息,兰斯·提图斯的海水气息被带到了灯塔内,和愈加活泛的生鱼气息一起,加上这些天风雨欲来的天气,让他时时刻刻以为自己身处海底。

艾里克和三日目的到来悄悄更换了场景,虽没有起床的旗帜和日光,但二人如出一辙的水手习惯将他带回了那片大海,那段日子对他而言是一场短暂而又绵长的呼吸,金属叉子敲击和雨水的气息混合的时候,三日目正在专心致志地绘制他们迷途后的海图,以及接下来的航行方向。兰斯·提图斯对此毫不想发表意见,轻哼了一声后继续和他的玩具玩耍,认为他至少不该把心之角叫作大胆湾。4

“这不奇怪,如果你从海底出发,甚至能直接到达大洋的另一端呢。”

三日目对人鱼的微词不置可否,叮嘱艾里克将他们昨天找出仍干燥的种子保留起来,等大雨停了之后,把灯塔旁边的空地开垦起来撒上泥土,得到雨水滋润的种子很快就能开始生长,为兰帕德·戈尔曼收留他们而导致的粮食供应短缺临时提供过渡。这些耐寒而易种植的作物种子一直保留到现在,直到他们入住那间小房子才被发现,想来是因为守灯人一直都是一个人的缘故。

人鱼远离他们,独自在另一处的坐垫上细细抚摸墙上拿下的巫医面具。守灯人在困意阑珊的时候还记得询问这位不明生物的打算,他顿了顿,回答他正在诅咒那边的人类。

毫不自知自己正在被诅咒的人类确认兰帕德·戈尔曼的情况良好后就准备离开,继续自己的船只修复工作。他和艾里克走到等他的另一面,他们的那艘船正陷在沙滩里,而他们的工作就是每天不停地从底下挖出沙子,并将边缘撞坏的部分复原。

艾里克提着一个水桶,三日目轻轻跪下,从沙土中分拣出那些沙虫和贝类、再将泥土倒入水桶中。这工作并不容易,他们来回了好几趟,大雨始终没有停过,道路一片泥泞,目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几乎看不见路。

累了他们就坐在岩石上,任海风吹拂,三日目抚摸自己只有一半的耳钉,眯着眼睛指了指嵌在灯塔背后另一面的那些锚栓,“看那些风骨钉,它们牢牢嵌在灯塔和这片大地之间,如果你从船上掉下来,你就可以跳上岩石,然后抓住其中一颗向上爬,你已经很疲劳了,但你仍不得不仰头向上……”

说完,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大海的咆哮声再次靠近他们,波浪冲倒了灌满了沙子的水桶。

三日目船队登岛的第五日,一道闪电击中了灯塔石砌的外墙。

盘旋在天空的黑鸟

过了四十天,挪亚开了方舟的窗户,

放出一只乌鸦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 《创世记 7》

灯塔背后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山谷,直到接近岛中心时,道路才开始变得平坦。如果他们是流失荒岛的落难者,那么首先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判断这里是岛还是大陆。人类的文明在这里留下了稀少的踪迹,大片的木头块铺成了所谓的道路,在晴朗的夏天,这桥不算太差。但到了冬天或是暴风雨,一旦超过十个人以上,想要利用这岌岌可危的材料就已经十分艰难。而早上他们穿过这里时,原本的桥已经塌了一半。

三日目用修理船只拆除的木板将原本的长木块横向压住,再教水手们用填满沙子的水桶压住木条两端,如此便得到了一个稳定的木桥,等到雨水灌满水桶,他们翌日即可直接倒掉泥水再次往返岛中心与港口。各种意外持续不断地降临海面和这座唯一的孤岛,而他们这些天赖以生存的——即使并非在大海上的那座灯塔,刚才被一道闪电击中,于是他们提前结束了修复工程,决定去查看情况。

灯塔能够照明海面依靠的是其自身的高度与油灯的亮度,对这场不期而至的恶象来说,灯塔建立位置并不在峭壁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对于矗立于天际,净化人心的灯塔来说,因为周围海域并没有更高的建筑,偶尔被闪电击中并不奇怪。而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守灯人兰帕德·戈尔曼的情况,外墙是否出现裂隙,以及灯室有没有起火的危险。

“还有兰斯?”艾里克用木铲拨开杂生的灌木,想起兰帕德身旁还有另一位灯塔人员。三日目摇摇头说:“那条人鱼不会有事。”

天色稍暗,三日目预估着回去的时间,叮嘱大副带其他人慢慢回去,他自己则加快步伐向前,艾里克迅速跟了上去,发现在这些摇晃的木板上保持平衡并不容易,本以为是安全点的地方,踩下去确却是陷阱,在塌陷的感觉到来之前,他轻巧地跳到另一块木板上,而原先的地方只剩沉下去的半块木板。

这里原先大概是片沼泽,他把手上的半块木头架回两岸,一旦汛期到来,这些湿滑的地方就变得敏感而危险,被大量的降水掩盖了真正致命的事物,如果误以为不过是弄脏靴子的事情,恐怕会被大自然狠狠地教一课。

他不知道那道充满了污秽的沟渠加上这块木板是否构成一个甲板。如果那样,就说明他的晕船症已经不治自愈,想到这里,他更觉得需要再进行试验来确定这件事,脚步跟着三日目不停继续向前走。而跟在他后面的几位水手则试验着这全新的道路,这些海员们很早就习惯使用自己的双腿在那些可爱而活泼的支撑点上疾步如飞,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却又对这新的迷宫乐在其中。他们想象自己正在船桅和帆缩之间,很快就习惯了使用这条横向绳梯。他们手脚轻快敏捷,井然有序,很快就掌握了诀窍。

“不要太赶速度,注意脚下。”

三日目回头,看见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将艾里克的身体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已经此时稳稳当当踩到他身后那块木板上,停住脚步。

“你走得真快。”三日目哑然失笑。

跟随者总是紧跟着他的步调,炮击,指挥,到每一丝海底升起的涟漪。于是有一天,他在那艘船上没有见到那个苍白神色的青年,海面只响起一种声调,他感到单调而厌倦。

艾里克看了他一眼,牵住他的手,率先踩住更前面的木板,晃动的木板瞬时稳定了下来。“我是跟着你走的。”

三日目看着他,没回答,他又说:

“你不急着回去吗?”

“噢,好啊,那么就麻烦你了。”

他知道总有一个故事会这么说:他日步步紧逼的敌人今日是引领同路的同伴。

他放慢脚步,侧身让开半个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笑。

艾里克猜或许是雨水进去眼睛的缘故。

雨势渐弱,这条恼人的路也快要走到尽头,身后的脚步也逐渐趋于整齐,忽地,艾里克压下三日目的身体迅速低头,一阵风声从他们头顶掠过,很快,后面的队伍响起喧闹。被黑色包裹着的鸟伸出尖锐的喙,让年轻的船员们叫苦连天,若是平时,这对熟练的水手自然不算什么,他们能想出一百种躲开这些以天空为生的家伙,然而此时脚下打滑,遍寻无根,脚下流淌的也并非大海,即使要用木棍驱逐,也寻找不到支力点,反倒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它们出来觅食了。”

三日目慢慢地伸直腰,注意到林间草丛的昆虫的数量随着雨势的变弱正在增加,他记得那些鸟类,是在附近地区被称为崖海鸦的生物,而它们的目标就是那些会在小雨时出现的食物,这些黑白配色的小型鸟有着轻快的身子和不低的飞速,这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木桥常常因为临时出现的重量而坍塌。

“艾里克,你想吃煎蛋卷吗?”

艾里克说,他可以做,不过需要一口锅。

弹弓并不是艾里克所有作战科目中最擅长的,不过其成绩已经足以盖过前海军军官任职一年的履历。

“天黑了,我们还需要照明,否则行路会变得危险,“三日目继续在最前方向着后方指挥,“把所有含树脂的木材都挑出来。”

他们从背筐里挑出松树的树枝,把它们扎成火把,然后用打火石摩擦小刀打出火光,在周围简单挥舞后,黑鸟们就四散而逃,逃向林间,这方法简单却有效。

“它们的肉并不好吃,不过鸡蛋营养很丰富,口感很好,可以做成水煮蛋,也可以煎炸,我们带点回去给守护人先生。”渡过危险的黑水河之后,三日目掏出望远镜瞄准了刚才崖海鸦四散而逃的方向,确认位置后绕了一小段路去往附近的树林。

三日目还记得守护人告诉他们的周期,再过些天就是物资补给的日子,但是如果天气依旧持续恶化,他们就无法得到新的资源供应。

“戈尔曼先生那边怎么办?”

“我猜应该没关系,你知道,现在已经天黑了。”

“但你还看得见我,所以我们知道了某件事实。”

三日目眨眨眼,艾里克扭过头,没有看见月亮,但是灯塔的光芒代替它照亮了逃窜的猎物们的身影,他拉动皮弓,黑鸟应声而落。

艾里克几乎百发百中,地上的石子全部凹陷在泥土里,他就用贝壳来发射,现在,他们几乎称得上是大丰收,所有人空出了三分之一的水桶带走崖海鸦的尸体和筑巢内的蛋,等回到灯塔时,三日目细细检查了外壁的开裂情况,似乎还算良好,剩下的就只有确认兰帕德·戈尔曼是否安全。

等他们回到灯塔的时候,灯还亮着,但灯室中只有兰帕德·戈尔曼一个人。

兰帕德·戈尔曼为他们提供了修补帆布用的缝线,那是从过去搁浅在海滩上的落难帆船上拆下来的,不是每次意外都能得到及时救治,据说有一次,他看到海面上响起了巨大的声响,信号弹的颜色充斥着整片天空和海面,就像一张织染的图画。等到赶到现场时,却只看到一块巨大的白布,底下盖着一个小木篮和一个用皮革包裹的箱子,似乎原本是热气球的样式,跟随风向飘到了这片区域,他在附近海域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类的踪迹,只好将失物收起,等待有一日那人归来再行归还。

他真是个好人呢。三日目揉了揉眼睛,暂时放下了针脚。灯塔上的鱼油需要维持灯塔的燃烧,于是他们只能靠屋外的火把和少数烛光来暂时照明,对于修复船帆的工作来说有些累人,好在人手够多,材料也足够结实。他往身后一倒,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暴风雨和人鱼的意外事件接二连三,修复船只重新起航的计划也无法搁浅,年轻的船长手臂横挡在眼睛前,上面有着长期在海面生活造成的晒痕和肤色差,他借助于此进入黑暗,在细密的针脚声中微不可察地偷懒了几分钟。

一会过后,他感到自己恢复精神,打算起来继续和船员们一起工作,放下了手臂,然而眼睛却依然一片漆黑。

难道是起身的时候动作太大了导致了晕眩症吗,他愣了愣,几秒后才察觉那不是自己的手。

那上面没有烧伤的痕迹。

带着温热感的手掌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移开,他的视线清明,微咪了一下眼睛。或许是因为体质异于常人,即使不像别的船长那样用眼罩让自己的一半习惯黑暗,他的瞳孔对光的反应也适应得很快。

艾里克面无表情的脸让他整整反应了好几秒才重新找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前海军军官接过他的活计,正在给最后的切口缝边,这是三日目早就知道的事,除了无法在甲板上正常呼吸外,艾里克能把任何事情都做得很好。

或许是这份工作太沉闷,前些日子船员们的酒会在此地重新续开,厨师长给每桌正在工作的船员分了一个水煮蛋,急躁的小伙子一边哈着气剥开滚烫的鸟蛋外壳,一边说起有关人鱼故事的新情报。

——听说,人鱼的衣服也是守灯人先生给他做的。

——真的吗,我以为守灯人只要会点灯就好了,还想着以后也去申请一个呢。

——你以为点灯是什么很简单的事情吗?看看外面吧。

在窃窃私语和鸟蛋的咀嚼声中,三日目思考着方才听说的有关人鱼的事情。现在仍然是需要点亮灯塔的时间之内,所以守灯人决计不会离开灯塔去追赶人鱼,而对于这种海洋生物来说,只要他愿意放弃人类给他的桎梏,他可以随时逃到任何一片海域里去,或许,这对戈尔曼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他一边思考事情一边接过厨师长递过来的晚饭,送入嘴中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份还配了一个勺子,煎蛋卷咸鲜的味道一瞬间在口中爆开,虽然没有合适的配料,但是这里丰富的牡蛎和海藻弥补了这一点,可以说是颇具大海鲜味的特色做法。

艾里克给他端了杯水,然后吃起他那份普通的晚餐。

三日目这次没有拒绝他这切实的好意,或许如果他提问,这位正直过头的逃犯也只会给出“因为这里有一口锅”这样的回答而已。

而他也决定好好放松自己。

这只是因为这里有食物,而他们正好有时间好好一起在陆地上吃顿饭。

有关兰帕德·戈尔曼和兰斯·提图斯的讨论仍然热火朝天,与几天前相比,水手们几乎已经用上谈论熟人的口吻来讨论他们新结识的朋友。其中,艾里克的功劳居功至伟,这使得他们可以称呼人鱼的名字,而不是讳莫如深地称呼为“那只人鱼”。

“这就像你不能说一只猫的名字是’猫’,您说对吗,三日目先生?”

旁边的讨论偶尔会像这样延伸开来,三日目喝了一口水笑着说:“这有点不一样,猫的名字取自它们的叫声,而人鱼这一种族的分类不属于学名,而是传说和故事的延伸,他既是鱼类的叫法延伸,其中又加入了人类的主观因素。”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鱼这个名字称呼猫为猫更加冒犯,’像人一样的鱼’不仅包含了假定人鱼使用鱼这一学名的标准为基准划分类型,还表示’像人类’是一种可以被用作形容他人的假定标准。”

他语气十分平静,但整个大厅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更为糟糕的是,无论我们常说的鱼类是否有能够理解人类行为的智力,它们都不具备能够威胁到人类的力量。”

三日目目视着整个大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与他对视,艾里克没抬头,他正缝到最后一个针脚,抽线打结。

“但人鱼不仅可以理解,还拥有远胜所有人类的力量。”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三日目认为有必要警示这些年轻人人鱼并非一种类人的温和生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所以才如此,但他并不想让这难得的休息变得危机四伏,如果有什么能打破这氛围——

“他不会缝纫。”

这声音像一块石头丢到面包粉里那样滚来滚去那样突兀,说话的是艾里克,他似乎终于放下了手上的针头,并展示了他一边做这活计一边完整听完船长说话的本领。

以这句话为契机,阻塞的气氛重新开始流动,讨论的新话题则变成了人鱼喜欢的衣服偏好类型,三日目舒了口气,而最大的功臣并没有丝毫表示,三日目盯了他半分钟,终于等到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轻轻打了个哈欠。

于是他就好像看到久寻未果的宝物一样,把自己的工作材料把艾里克那里拿了回来。艾里克似乎是真的有些困了,趴在手臂上观察三日目,棕红的头发垂到额前,被烛光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要和三日目手中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兰斯·提图斯应该不介意别人叫他人鱼。”

三日目把线穿进针孔,先将线从布料背面穿出,然后再向前缝一小段后,从布料前面穿入。这种兼具强力和耐用性的回针法简单平实却又十分实用,他捏合蜡线的末端,开始修补帆布的角落。

“看起来你得到了些独家情报。”

三日目总是笑着,艾里克知道,不过正因如此,才不能轻易地说他是心情好还是不好,他继续说:“灯塔的不明人鱼是戈尔曼先生为他起的名字。”

厨师长开始分发新一轮的菜式,易于生长和种植的红白萝卜加上生白菜被放在了盆中——并未切开,需要每桌自行处理食材。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不想特意用他喜欢的方式称呼他。”

三日目正沿着三角形的路径缝合,暂时用牙齿咬开一边停下。掰开一半萝卜,浇了一点当地植物榨出的蘸汁,这种全年生植物的汁液是酸的,还带一点苦味,主要是为了防虫,但对人类却完全无害,他用手指蘸了蘸,一股清香的酸苦味顿时浮上舌尖,

“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

艾里克用叉子把它和刚才的水煮蛋搅拌在了一起,一边搅动这份简单的沙拉,一边抬头观察三日目的神情,他看上去满身精力都在如何把各类蔬菜和煎蛋烧均匀地放在勺子上,没太在意这个问题。

“大部分时候,”牙签比起刀叉处理这些小的叶类更为便捷,三日目将蔬菜一个个串到洗干净的树枝上,伸手递给艾里克,“我的船员里有很多人只有名字没有姓氏,或者——连名字都没有,我们用代号称呼他们。”

“艾里克,我们也想个代号怎么样?”

“什么样的?”

“’海盗船上的流亡者’之类的?”

“总感觉不知道在说谁啊。”

他撑着脑袋报出了一连串代号,洋葱大副和被鱼钓走的掌舵手尚且在艾里克的理解范围之内,但是到后面几乎变成了令人理解不明的数字和字母的组合,等到他将某个自然指数的数字插入某个船员的名字背诵了一遍后,艾里克忽然说:

“这个不错。”

他咬了一口蔬菜串,并把几个烤鸟蛋一同串上树枝。

“通缉令的印刷成本会上涨,并且大概没有人会关心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的,不过,我们得找个气够长的来担当这个名号,才能在下次相遇时把声音传到帝国的船只上。”

三日目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吃完了最后一块海藻饼。

艾里克知晓人鱼名字的过程并不算曲折,事情的最开始只是他去打水的时候偶然碰到在那艘小渔船上躺着的兰斯·提图斯。他们相对无言了许久,艾里克本打算直接离开,但是一股狂风把他的水桶刮到了兰斯·提图斯的船上。

对话常常就是这么开始的,而所有人都知道第一步该是自我介绍。

人鱼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不打算归还他的水桶。人鱼告诉他,如果他能猜到他的名字就把水桶还给他,否则,就用别的东西来换。所以他去找了守灯人,守灯人告诉了他人鱼的名字,他拿回了水桶,事情就是这样。

三日目认真听着他的陈述,对其中生硬的转折并未提问过多,当然,这一前因后果也并未在桌上流行起来,三日目把修补好的船帆收进置物箱,等到所有船员歇下后,拿着一盏提灯出门。

大雨掩盖了所有声音和泥水的痕迹,有关灯塔的不明生物的离开,除了守灯人的叙述外也毫无证据,如果就这样下去,恐怕人鱼会再次成为传说,而这种故事中的生物之所以能够被人流传和传颂,正是因为它们从来不可能真正的和人类永远正常相处下去。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登上湿滑的台阶,他听到身后水滴溅起的声音,他挑了挑眉,棕红色的发丝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

三日目靠在休息室仅有的几个靠垫上,视线模糊之间看到艾里克摸到了书架,把一本书插了回去。今夜恰好经过的雁群与鸭群被灯光吸引,像飞蛾扑火一样相继扑向灯塔,撞坏了外装的玻璃和室内的吊灯,艾里克拿不准位置,用手抚摸书脊来辨认上面的文字。

“在这里。”

三日目走到他身边,眯了眯眼睛,瞄准《灯塔守护人工作手册》旁边的空隙放了进去。

“《海洋料理大全》?”

艾里克嗯了一声,对他道谢,然后走到一旁,用木棍和杂物箱里放着的布料暂时挡住破损的窗户,外头的风声顿时小了许多。“我之前问戈尔曼先生借的书。”

三日目决定要在这里待到天明,这件房间罕见地没有人鱼存在,他重新转了一圈,觉得墙壁的一处十分令人在意。

“这年历是去年的。”他突然开口。

艾里克凑近,发现墙壁右侧有一处挂钩的痕迹,但是却没有对应的年历挂在上面,从墙壁的色差也可以看出,这东西刚被拿下来不久。

年历采用标准的官方纪制,记述了大部分纪念日与节日,如果物资充裕,官方会在节日当天派船只送来节日贺礼,对于这座位处偏僻的岛屿来说,大部分节日与其无缘,但还是能从放置着杂物的箱子中发现一些彩带和贺卡。三日目甚至从里面找出了一个没用过的礼炮,他不无遗憾地说:“要是能有今年的就好了。”

“三日目很想要这个吗?”

“嗯,海盗能够安全停泊的口岸是有限的,对需要在海上长期航行的人来说,我们必须知道日期,”三日目翻了一页有些泛黄的纸页,“总得知道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起航。”

“像这样,就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时间,风向,水流,驱逐鸟群,一起和大家修补船只,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想要知道这是我人生中的第几天。”

艾里克安静坐在三日目旁边,向他指指在角落一侧发现的衣物,里面是和漂流书箱一起送来的节日礼物,三日目看见里面几乎都是小孩身材的衣服哑然失笑。大部分守灯人都会携带家人一起居住,因此送给守护人的补给也常常包括儿童用具,不过,从这些衣服还都是全新的来看,兰帕德·戈尔曼恐怕没有用到它们的机会。

这些衣服部分还有裁剪过的痕迹,于是有关人鱼的另一个传言再次得到证实,兰斯·提图斯身上的衣服的确出于这位守护人之手。

或许传言的大部分皆为真,而但凡水手大都擅长缝纫确实是一个不变的真理。

兰斯·提图斯的衣物布料是亚麻,他猜测最开始的主要版型来自守护人爬上灯室需要的亚麻围裙,这种围裙是为了防止反射用的透镜被自己身上的布料和扣子刮出痕迹,因此每一个灯塔内都会备份许多,兰帕德·戈尔曼最开始一定尝试了很多次,所以这里才会有各种尺寸的外衣,此外,他还做了帽子、手套、不知道在天气更寒冷的时候,人鱼会不会使用这些人类的服装。

不过,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在冬天来临之前,这场暴风雨就会停止。

他看向窗外,风力变得更强,从花岗岩的缝隙中仿佛能听到海水撞击空气的声音。气旋与水柱形成海上的龙卷风,大雾升起,于是似泣似啼的雾号再次响起,他放松身体,把自己交给了那个弹簧已经彻底失去作用的沙发,面对艾里克询问的眼神微笑着说:

“大风和洋流会让鸟群找到飞行的方向,当然,别忘了还有这座灯塔,我们就任它吹吧。”

露水从初叶身上落下

“风暴就要停了。”

“不,我看还要继续。”

艾里克精准无比地用饭勺敲中蛋壳的中心,取出里面的蛋白,连续吃了好几天蛋料理,他觉得能回去开设一个用勺子将敌人敲晕的作战科目。要点是不偏不倚,并且千万不能有丝毫偏移。

如果偏向左边,出走后又被守灯人找回来的人鱼就会用看向生鱼的眼光看向你,人鱼总是对人类没有兴趣,如果他在这样一个早餐时刻对你表现出兴趣,那或许应该警惕,你是不是应该变成一只能够自己蹦上餐桌的鱼。

如果看向右边,连日熬夜计划出海路线的船长就会用他一如既往的笑容和你打招呼,你无法解读他的表情,只好点点头表示你有在听。

三日目以他丰富的航海经验做出判断,而兰斯·提图斯则毫不觉得人类对于自然的掌控力会在自己之上。而对艾里克来说,他几乎没有好好看过这片大海——只有一个视角,而且是单方面地向大海宣泄他的身体,此时最好的应答只有一个,那就是只回答自己知道的问题。

“艾里克,你觉得早饭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很好。”他舀了一勺鹌鹑肉炖菜,看向三日目的帽子,“如果回到船上也能吃到这些就好了。”

“我希望你别老打杰的主意。”

三日目小心地摘下帽子,从里面飞出一只动作敏捷的白鸭,看起来比在座的所有生物精神都更好,在屋内巡游飞行了一圈后停在窗架上,映出短发的男人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些天,从海上和低处平原刮来的强风卷起大量泥土的微粒,守灯人正在灯室外面清理玻璃窗上的沉淀物,以防它们挡住灯塔的光线。

他们在崖海鸦的老巢发现了大量栖息着鹌鹑的灌木丛,这种鸟类比起鸦类更加容易使用,在天气开始转晴的时候,灯塔内难得传出了肉料理的气味。今天负责早饭的是三日目和兰帕德,名为杰的禽类并不带丝毫怜悯地看着它的远方亲戚被摆上餐桌,在房间内活泼地使用它的翅膀,于是在场的各位食客身上都多少沾到了些羽毛,兰斯·提图斯皱了皱眉,一边伸手掸掉一边也加入了这个安全的问题:“那当然,毕竟是兰帕德做的。”

“戈尔曼先生说他已经吃过了,”艾里克擦擦嘴,然后对三日目的担忧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帽子歪了。”

一周来少有的阳光将海岸东南角的土壤照得闪闪发光,在气温骤变的晨间,露水挂在灯芯草等植物上圆满开裂,就像珍珠一样闪耀,又像泪水一样摇摇欲坠。和大量雨水融合的泥土走起来十分危险,形成了一片一片的泥水地,只有许多鸟儿在上空飞翔,那些野鸭和沙雉几乎都不大怕人,即使靠近也不会四散而逃,杰飞出三日目的帽子,几乎混入它们其中而没有异样感。

“看来它们也等这阳光很久了。”三日目蹲下检查四处的土质是否适合培植他们在仓库找到的那些作物种子。艾里克微眯着眼,对着阳光照耀的地方用弹弓打出几枚石子,碍事的鸟群便四散而逃,今天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打猎,船只的修理工作已近完成,三日目提出他们应该帮助岛上进行暴风雨后的重建工作。

他又去了一趟起居室,发现日历已经挂回原来的位置,兰帕德用红色的笔圈出每个月补充物资的日子,以此来规划,除了去集市采买以外,还可以利用起此处的小花园和大片未曾开垦的土地种植一些简单的作物,以防这次的事件再次发生。

叶菜类在高盐碱和湿度上的海岛上难以长久保存,因此大部分种子都属于根茎类和豆类,红白萝卜和洋葱等根茎类,无论凉拌菜、炖菜、熬汤皆用,即使是简单的熬煮也能提供丰富的营养价值。西洋芹和番茄两周内都不会烂腐,茄子和辣椒也是非常实用的采买对象。兰帕德并不热衷于做饭,但三日目劝说他至少储备一些耐吃的蔬果,以防他因为营养不均衡而在某天点灯的时候失去视野。

兰帕德·戈尔曼接受了他的提议,并进一步向三日目询问是否知道人鱼有没有什么爱吃的东西。

三日目摇摇头,只是建议兰帕德别把他和真正的鱼类混为一谈。

他们要回到灯塔的时候三日目看见艾里克正盯着冲到沙边的鲍螺发呆,他望向三日目的帽子,直到三日目把头歪向一边,摘下帽子飞出了里面的白鸭。

“我的帽子又歪了吗?”

“三日目,我能养条小鱼吗,也放在我的帽子里。”

“养我们这些亲爱的水手已经完全够热闹了,即使多一张嘴,那条可怜的小鱼也没法在岸上用腮呼吸。到时,这条船上会出现俩个可怜的生灵。不过,艾里克。我相信如果那条鱼在你的帽子里死了,餐桌上就会多很多张嘴。”

杰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似乎在附和主人的话,最后停在三日目的怀里,青年轻柔地抚摸着它的羽毛,“等我们回到船上,大海会替我们养育它们的。”

穿透云层的阳光和雾气构成了这个美好季节的全部,踩过泥泞的小径,他们看到水汽弥漫的远山,在高大而朝大地投射影子的建筑之下,所有的生灵都得到了净化。

黄昏将至,守灯人摇摇晃晃地从简易吊床上起来,揉了揉眼睛,先用羽毛制成的制成的掸子轻柔地扫去透镜上的灰尘,再用柔软的亚麻布料擦拭一遍,最后,给油灯装满灯油,准备好备用灯,准备走下楼梯填写工作日志。

离月亮升起还有一些时间,他意外地看见三日目正在露台的边缘等他,这位白发的青年坐在平台边缘,双腿悬在半空中,凝视着夜色,仿佛这高空御下的土地和大海的深邃同出一辙。他朝守灯人招手,告知他们将在船只完全修理好后离开这里,守灯人点点头,他们之间沉默许久,然后那位海盗船长说:

“谢谢你和灯塔的存在。”

兰帕德·戈尔曼曾救助过许多在海上漂泊的生灵,也无数次见证过在水面下彷徨的生命与死亡,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感谢——或许从海盗船的船长口中听到是第一次。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就像父亲曾经告诉他的那样,守灯人的心会在海水里一直浮沉,依靠海风和砂砾维持跳动和呼吸,直到某一刻被坚定不移的锚点和绳索所链接,经过漫长而悠久的季节,他长出了鳃,一瞬间学会了呼吸,沉到海底,然后释放所有空气浮出海面,那一刻他就能在海面飞行。

他平静了呼吸,轻轻说没关系,祝你们航行顺利。

他们一同走下阶梯,兰斯·提图斯和艾里克正好从外面一起走回来。灯塔的不明生物负责了守护人维护归灯塔所有的小艇的职责,这任务对这种海洋生物来说无异于学习走路,艾里克对上三日目询问的目光,提起手里的水桶,一条小鱼在狭小的水面跃出一条弧线。

那是个秋天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炖鱼汤的味道。

漫长而无休止的交锋终于迎来了终结之日、就像深海里俩个永远无法相互吞噬的漩涡一样,三日目把餐盘搁在料理台上,于本周的最后一日记下“X月Y日,再次证明了人鱼就是一种残暴、凶狠、且永远无法共情和对人类展现善意的生物。”

他咬下第三根烟熏香肠的时候,艾里克进来喊他去调整风帆的方向,他点头,回过神来的时候,酸菜土豆泥还剩半盆。兰帕德·戈尔曼进来给他加餐,艾里克认为他还没吃完,特意嘱咐守灯人带一点食物过来,于是一个人去调整风向了。

只有兰斯·提图斯进来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收走了盘子。于是他意识到什么,打开门,离陆的海风把他的身体带回大海,阳光晴朗,正是好天气,船只的旗帜飘扬,随时准备起航。

临到离别之日,他连看人鱼都顺眼许多。兰帕德·戈尔曼毫无疑问是个合格的守灯人,他对所有的航行者表示出一视同仁的尊重,并坚持履行他的职责。如果你是个航海者,你一定不会想遇到人鱼这个种族,但一定希望遇到兰帕德·戈尔曼这样的守护者。

“戈尔曼先生,如果你继续种植那些作物,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有五千亿粒麦子可吃,”三日目指着那处刚刚种下种子的花园,守灯人正在阅读他那本最新的工作目录上可以订购的货物,对他的玩笑思考片刻,抬头回复道,”我想我还是做个有自知之明的水手比较好。”

他和兰帕德招手告别,离开那座他们生活了一周的灯塔小屋,艾里克在他身后上船,临到甲板时却又回过头,对仅仅只是象征形式出席的兰斯·提图斯说:“你的问题,我思考过了。”

人鱼对他挑了挑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我不可以把眼睛给你,因为那样我就看不见我们的船长了。”

三日目正要和往常一样说些鼓舞士气的话,听到这话几乎被噎住,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次,我们遇到了陆上的人鱼……”

他开了个头,却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的船员们已经替他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神奇的海洋生物,并且他一直和一个守灯人在一起。

——他们平时会怎么生活呢,三日目先生?

——我听说,他们是这么认识的……

三日目看着船员们叽叽喳喳地叙说着自己的故事,轻笑了一下,任凭故事自行发展。艾里克最后一个登上甲板,神色重新变得苍白而脆弱,他踌躇着想要询问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见艾里克去拿了一个小钵,对着日光轻轻放下。

——三日目,我们已经不缺淡水了,你也不用再看船长的脸来记刻度了!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他收起小钵,直目看向三日目:“该起航了。”

大海的光芒逐渐离他们远去,守灯人依旧留在海岛,等待光芒亮起,引领船只,在迷雾中看透八方来向的风,人鱼的到来和海盗们的离去仿佛只是深邃大海中的一小圈波澜,很快又回归平静而无序的海风。

太阳从灯塔背后崎岖不平的小坡后升起,南风将整座灯塔吹进又轻又白的云彩之中。

来自远方的讯息

登上船只之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大海。

那绝不是我第一次碰见名为海水的物质,也不会是与海风和沙砾的最后一次会面,我踩在木板上,感到这脆弱而又扶摇的一块支撑载着我置于整片蓝色的中心,然后不断漂浮,直到我也成为它的一部分。直到亲眼看到这深色调的飘荡,我才意识到过去远远的一瞥,仿佛永远也无法看见尽头的大海只是它的一部分,陆地和海洋的边缘是歇息港,代表着从那种悬浮不定的感觉中抽离,暂时让双脚接触地面。

我们的船队一路向南,借助寒流的方向贴近海岸航行,我们在非常接近浅滩的地方随时警惕卷入暖流,同时还要避免撞上浅滩附近遍布岩石的沙洲,时而从海面延伸出尖角。艾里克说,它们在远处时看着好像一座山,直到靠近才发现只有山峰的部分。大部分人都认为,越靠近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就应该看起来越大,但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并非是方方正正的一艘船,即使看起来说它有多么平坦也不夸张。

寒流和暖流的汇聚产生了雾气,巨大的湍流使船只开始颠簸摇晃,艾里克撑扶着桅杆,我用眼神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他却摇摇头,直起身子直视那些迷雾。比起之前,他的身体对船只适应度好多了,但还是偶有晕船的症状发生。他看向前方,水流造成沙丘移位,而我们的舵手正在不断调整方向,这位前海军统领正身为我们的伙伴向海盗们报告并引导着周围的情况,完全融入了这种应急状况。

所有的水手都比一般人看得更远,这是句戏言,我们的眼睛是大海上不动的锚点,而大海则负责把所有的宝藏送到我们的眼前,最初是尖尖的峰顶,然后才是花岗石铸成的身体,我们离它越近,它就愈发从一个小孩成长为巨人,在我们的身下投下阴影。

“发现岛屿,转向。”

艾里克抬起头,仿佛从迷雾中看见了通往纯净泉水的道路。

我们像是在不断攀上一座高山,过往行驶过的平原般的海面逐渐有了坡度,直到那座岛屿近在咫尺,向我们露出它的全貌。

艾里克曾经问我,海盗见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告诉他整座海洋都是一块巨大而剔透的玻璃,忠实而准确地反射出映照之人的影子。

“你如何对待大海,大海就如何回报你。”

他想了想,然后把烟熏鲱鱼放到我的盘子里,告诉我大海应该很讨厌他。

我们在这座岛临时停靠,天气指针就是我们休息的晴雨表,这里的林间生长着针叶类树的地区,临近凛冬,几乎消失在同一个颜色下,河流和沙滩全部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杰不比平时好动,他飞出去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分辨他和这片自然谁才是本来的颜色。我的船员们暂时住在洞穴里,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掌握在寒冷的冬季和空气潮湿的地区利用火绒和太阳点火,如果寻找不到合适的火绒的话,就要拆下望远镜之类的玻璃制品的目镜。此刻,森林里没有去过冬的野兔成了我们的第一份野炊成品。烤兔腿滋滋的油花落到冰上就瞬间凝固,我们留了几个人在外面守夜,剩余的人进了一处地穴,躺在枯草堆的床上。

当然,这里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片漆黑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我越过他们投在墙上的影子走出去,发现已经有一个人站在外面。当夜晚喝到半醉的时候,白昼在他的眼中陡然清醒,再眨几下眼,发现是灯塔的光照亮了船舷,显出他在甲板格外孤零零的身影起来。

这一年,黄金流域的消息传遍了整片海洋,水手们对那艘传说中满载黄金的商船带着足以买下一个帝国价值的财富葬身海底的消息深信不疑。消息最早从海盗们的口中传出,然后是商船、最后才是整个国家,据说,他们决定在这附近加建几座灯塔,来保障被淘金热吸引的船只的航行安全。

“真的有黄金吗?”

“不一定,谁知道呢?”

艾里克躺在甲板上,此刻似乎并不会激发他的晕船症状,这艘摇摇晃晃的大船此刻只是一座有些宽大的高塔,停在岸边,不会跑走,也不会离开。

踩上绳梯的最后一级,我再次看到大海。

桅杆的灯照亮了沙滩的一角,黑水穿过白沙,淹过薄薄的贝壳,几只海蟹和螺贝被冲上岸,泡沫反复冲刷石头和它们呼吸吞咽的声音融合在一起,还有远处灯塔在海平面上方不停变换的颜色,在这样的夜晚,我好像也变成了海水里的一颗星星,忠实而分毫不差地反映出我自己的愿望。

“我们不去找黄金。”

我把手臂撑在脑后,在甲板躺下来,他原先靠着船板坐着,也学我慢慢放松身体,僵硬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这块承载我们在大海上航行的木板。

“但我们要去看看热闹。”

沉船的消息最早是由海盗们传出来的,既然如此,最初的消息散播者是什么意图就令人玩味。如果他们是始作俑者,那为何不自己打捞黄金,而是要故意让别人也来分一杯羹。另一种可能是他们并非造成商船沉默的罪魁祸首,而是在一旁目击了一切,那么这时候要问的问题就是,那艘更近的船去了哪里?

对这一切依旧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例如,造成一艘船或两艘船沉船的原因并非人为或是天灾,而是那些潜藏在深海的、拥有人类无法抗衡力量的神秘生物。

——例如,人鱼。

艾里克翻了个身,用一只手臂撑着头,“兰斯?”

“可能是,但世界上不止他一只人鱼。”

我忍住帮他拨起头发的冲动,但心底总觉得那只人鱼不会离开兰帕德·戈尔曼。

如果要再扩大一些势力范围,那么就把它当做某人或是某个机构的筹划,像是想要将寻宝的权贵们聚集,或是一次性将海盗们一网打尽,自古以为,像这样把大规模的群体聚集起来的事情——都弥漫着阴谋的气味。

从这个方向思考,幕后黑手的画像就几乎清晰可见,能够让消息传播得这么远,还查不出最先放出消息的具体船队,这样的组织,或许——

“军方,以及国家力量。”

我撑起身子和他对上眼神,前海军统领的表情一脸坦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在他们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噢?”

我有些惊讶,他这么说话倒是很少见。

“航线太长了,我撑不住。”

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开玩笑。

不,又或许他不觉得这是玩笑。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猜他也许原本不打算来这里看月亮,观察那些自然的风景和意象从中寄托自己的情感,作为一个好船长,在船员们休息时为他们暂时接管这片海滩——这是我,而不应该是他。他应该像那些花岗岩造的灯塔一样坚硬坚固,在流动而无序的大海里做永远的锚杆,没有摇摆,没有晃动,他应该让我相信些别的什么。

他曾经是旗帜,也是号角,等到我们上了同一艘船后,他用旗帜指引风暴的去向,用号角盛放那些生命的源泉,在我跟随这片大海的流向四处漂泊的时候,他依然在寻找他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在那个晚上,他对我说:

“我们去看看那座灯塔吧。”

天气再次由雪转雨,气温骤然下降,这种天气持续了数日,原本以为是短暂停留的小岛大大超过了预定的停留期限,我们歇身的洞穴结满了冰柱,只能用小刀小心地敲开前行。海滩的地方飘起许多浮冰,好在我们的船只没有受到影响,我们决定在天气变得更加糟糕之前先行出航,去往更温暖的地方,往常柔软的绳梯此刻即使用手指握紧一小块也感到灼烧般的疼痛,几乎要被撤下一块皮。

事情就像我们最坏的想象一样发生了,风力逐渐从微风变成了强风,风向也与我们的航向背向而驰,原先的岛口已经开始退潮,我们只能在海面上收帆前行,你永远无法认为自己已经真正掌握大海,即使再小的风也可能让你的船只在水面上搁浅,然后彻底成为一座孤岛。仔细用望远镜观察,附近海域向我们一样的船只并不在少数,最近的港湾便是传说中的黄金船沉没的地区,然而问题是——

周围所有的灯塔都熄灭了。

帆船最大的缺陷便是它只能靠风力推动,并且极易受到天气的影响,我们无法保证总是能在晴朗的白天抵达目的地,而到了夜晚,所有的水手们就成了失去呼吸功能的鱼,只能等待太阳升起,而不是冒着触礁的风险进入港口,然而这样的拖延又会造成遭遇暴风雨的风险。夜晚即将降下她的帷幕,然而本该升起的舞台灯却依旧暗淡,我和船员们回到休息室,守着小小的蜡烛唱起今天的冬季节日本该唱起的颂歌,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属于某个能命令灯塔的开关的权力机构,那么我们恐怕只能如同被渔网勒紧的鱼一样在这里度过余生了。

或许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而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以敬告后人,行事之前要再三考虑。

忽然,如同悲鸣般的雾号响起了。

就好像枪膛线代表着来复枪独一无二的指纹一样,每座灯塔都有自己的独特闪光模式,通过透镜中安装的透镜板,水手们能够在看到灯光的同时,根据闪光的特点辨认自己看到的是哪一座灯塔。我记得那座灯塔,我确信我曾经见到过那个信号一次。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来不及思考这件事情,整个黑夜都被那座灯塔点亮,除了被光找到的地方,其余的影子几乎都被黑暗镶了边,像一壶浓得化不开的茶水。我们的船只顺利沿着岸边到了安全地带,我来到瞭望塔举起望远镜,那座灯塔就在那里忠实地站立者,一如我们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我和艾里克曾经有一次经历风暴,而不得不停靠在一处只有灯塔守护人和他的人鱼的岛屿,我们曾在夜晚驾着备用小船起航,却发现那个岛屿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座灯塔——或许等着被拆除,或许等着它的下一任主人。

那座属于兰帕德·戈尔曼的灯塔持续不断地发出铜铃的声音,发出浓雾警报,敲铃的锤声先是快速响了两声,然后是一声绵长的长音,接着又是三次短音和长音的组合,这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我把他们记录在本子上。

浓雾警报与灯塔的声音都持续到第二天白天浓雾散去为止,如果单纯以时间推算,灯塔的守护人已经连续手动敲打铜铃了超过二十个小时,这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双臂酸痛不止,需要修养两到三天不定。

我一边记载航海日志一边查看浓雾散去后的情况,能见度依旧不好,雾气遮蔽了各怀心事们的船只的姿态,我们彼此只是心照不宣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我盯着笔记本上记录的雾号信号,艾里克忽然“咦”了一声。

“U.N……”

我也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快速翻到下一页,艾里克顿了顿,比我先一步报出了答案:

“灯塔的不明人鱼。”

灯塔的不明人鱼依旧在那座灯塔,并用雾号的方式向外界昭示着他的存在。我们听到不知哪里响起水手之间会唱的歌谣,那歌谣仿佛有治愈人心的力量,让所有疲惫的船员们的伤痛和沮丧都一扫而空,重新打起精神开辟航路。

驶远后,灯塔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

艾里克从水手们捕到的鱼中拣出一条,从它的腹部割下一小块后丢回大海,那尾受伤的鱼很快又活蹦乱跳起来。艾里克告诉我,海军方的船只正在往这里航行。

“它会游到哪里去?”

“朝着陆地的方向。”

有一天,我梦见自己正攀爬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绳梯,包裹着我的黑暗让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深暗的大海还是地下室,我听得到鸟声,那些从窗户偷偷溜出去的小鸟们,它们掩盖了我抓住绳子不断摩擦的声音,我得上到甲板去,我得到上面造一艘船,我异常着急,直到我看到绳端尽头的海面映出了名为三日目之人的倒影,我松开了绳子,就这样下坠——

子弹声穿过镜中之人的胸膛,我从床上醒来,艾里克坐在床一旁,询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眼外面的情况。

当然,我们已经行驶了很久,但连一颗金砂都没见着。

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我停了下来,登上瞭望哨,仔细看向东方的云,而后伸起右手,招呼舵手加快了船只的速度,我翻出了那张旧海图,意识到某件早就应该意识到的事情。

“我们向东。”

“向东?黄金船不是在西边的方向吗?”

“嗯。”

我们要前往心之角,而不是大胆湾。

或许从意识到更庞大的力量组织渗入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该放弃手里这张海图了,即使是再深厚的人类经验总结,只要是人类自己制作的,就意味着它会被流言和传闻影响——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去相信那些仿佛从未沾染过人类交易的深海生物的见解 了。

“我们被卷入风暴中心了吗?”

“不!正相反,我们处于边缘!”

“那样更糟,三日目先生的鸭子已经全被淋湿了!”

我们的眼前——只能见到海,望远镜的目镜已经全部被打湿。

“我好像听到了太阳的声音!”

“你这个笨蛋!那是雷劈到船上着火了!”

“三日目先生,锚断裂了!”

“老天,那是我珍藏的鱼干!”

“放归自然不是好事一件吗?”

我沉声说道:“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扔出去!所有的东西!”

“包括你们的桥牌、朗姆酒、舞娘服、象棋和口琴!”

国王和皇后们落入水中,音符和舞曲也停止了响动,杰自觉地飞到上空,减去负重后,船只终于暂时恢复了平稳,从望远镜中看去,黄金船只附近的那座山已经不远,我们即将离开最危险的风暴边缘,船上已经丢无可丢,眼看就要被掀翻。

我把手上的望远镜丢进大海的漩涡里,瞬间,风暴停息,我们趁着那一秒驶出了风暴角,心之角几乎就在眼前。

“三日目先生,你会魔法吗?”

我只是笑笑。

怎么可能。

能在大海内平息风暴的并不是我。

海盗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即使不是什么油水丰厚的货船,也要拆它两根木板下来,权当是烤鱼时的添料。

我手里的那根望远镜,既不是皇家军舰的高级货,也不是商店常用的款式。铁漆已经被磨淡,即使是原主人在此,也难以说出这统一制式配发的镜筒归去何处。但一定有人能够认出——并取回它。

船即将靠岸之际,我翻开一本陈旧的笔记本,那是我和艾里克那次登岛唯一的收获。虽然没有找到人影,但我们从乱成一堆的杂物室里找到了这本工作手记。

“人鱼与水手故事的新编?”

“不,这次是关于守灯人的故事。”

艾里克翻开几乎碎成小块的封皮,看到“人鱼图志”那一页,几乎挤满了墨水,每一行都记录着着手人的所思所想。

  1. 人鱼在人类状态下同时具有两种性别的身体,请在观察时做好心理准备,或自备眼罩。
  2. 人鱼无须为了生理需求进食,但这并不代表它们的捕猎本能会减少。
  3. 但它们对人类并无兴趣,至少,在吃的方面是如此。
  4. 它是一条比鲸鱼更大的鱼,眼神凶恶,对人类高危,请勿靠近
  5. 人鱼并不爱吃鱼,至于它们是否对人类有进食欲望,有待考证
  6. 他们的情绪和人类一样敏感,要小心防止他们离家出走
  7. 人鱼的泪水能够治愈伤口,但我们不应当让他人伤心流泪,应该去购买伤药
  8. 人鱼非常孩子气,最好不要和他们犟嘴
  9. 人鱼或许能够永生

夜深了,远处的灯塔仍旧执行着他的职责,不知道那些负责下达指令的船只是否能到达那座孤岛,不过对于那个兰斯·提图斯来说,应该并不是问题。雾号持续而不断地发出信号,昭示着他就在此处。

他笃定地相信着只要这里有光,兰帕德·戈尔曼就会回来,于是他只是不停地敲,像心跳一样,等待水手回来的那一刻。

帆船在小湾里荡开一道道弯曲的波痕,风帆降落,那种令人不安的晃荡即将结束,我们登上了陆地,在浅滩附近的位置打捞到了大量黄金上了船,而这个时候,其他的船只也已经收到了风声,或者说那艘本该收割这些财富的幕后黑手也该追上我们了。

“我们该起航了。”今夜没有雾气,星星照耀着水面,灯塔也亮起了光。

艾里克在河岸旁和他从前的朋友们依靠动物交流着消息,他站在那里,就好像随时等待着海上再飘来什么东西一样。

“今晚就出发吗?”

“噢,那当然,不过我们要去的可是插着海盗旗帜的彼岸。”

“那时候请让我上船。”

我的心仿佛也跟着灯塔一起跳动,灯塔照耀了他的神情。

“不过,这可是艘和上头造反的海盗船呢。”

我的双脚再次离开地面,被巨浪卷入大海。

…… “继续航行吧!”灯塔说,“继续航行吧,雄伟的大船! 你就是漂浮的桥梁,让我们横跨海洋; 我的职责是在黑暗中守护这份光亮, 你的任务是让人与人不再遥远!”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灯塔》最后一节


  1. 《姆米爸爸海上冒险记》,下文同 ↩︎

  2. 公元前280年的秋天,一艘来自埃及的皇家轮船,在驶入亚历山大港时,触礁沉没,船上的埃及贵族及从欧洲迎娶来的新娘,全部葬身海底。 ↩︎

  3. 《格林兄弟童话》渔夫和他的妻子 ↩︎

  4. guts同时意为胆量和内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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