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车道
只有太阳的灰烬知道,月亮是怎么样和海水相会后离开了地球,风卷走从树叶间溜走的水汽,干燥的空气便在这里滋滋作响,月亮绝心绝情地告别这里,而白昼说,十二小时二十五分钟后,他们又将再次相会。
那时候黑夜打开它用黑暗缝制的巨大的布口袋,抚去那张用旧了的绒布上的尘埃,涂上清洁剂,一声“哔哔”的振动后,风挡玻璃上堆积的那层厚厚的灰从内部被滋啦滋啦地抹开一个白色的大圈,透出一张并非因为早起而毫无生气的脸。
如果你愿意,还能在旁边找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
“你的休假结束了。”
他合上汽车的后备箱,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罗兰·L·霍尔维特一早便出发,等到长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肮脏的道路上随着塌陷出一道白色的光芒,上面行尸着一辆不算全新的红色的铁皮机械。天色逐渐从灰白色转入乳白色,往后却反复在云层里打转,惨白的天空像是雨天的白炽灯。
罗兰·A·霍尔维特在半道才睁开眼,仿佛自然的生气才是他身体里的闹钟,他犯了许多年没犯的老毛病,做一个出行前因为精神高度亢奋而睡不着的孩子。他不确定自己这是否其实应该叫它为老毛病,他以前睡得大概比现在更好,那些波涛和涟漪从未像今天一样作为愉快的地标存在,无论是怀念过去的说法还是过去本身都在他的大脑中摇曳着,变成一段段白色的无序的泡沫。
这里的白天比他和他的弟弟还要懒惰,往往等他睁开眼,外头还是一片沉郁的黑,这个糟糕的舞台总是一副还没准备好道具的样子,牢牢扯拉着自己的幕布。
一定没人告诉过地球,如果不是遇到垄断,没人愿意过这些陈词滥调的日子,他靠在座位的靠垫上,手指偶尔在简单系上的安全带上弹拉一下。
否则它们不会选择全年无休,罗兰·L嘟囔了一声,半截手臂压在方向盘上,抽空思考了一下地球绕着太阳转的日子砍半后自己未来从业后的休假是否符合工会标准,觉得罗兰·A的声音比车载广播的声音还要更令人发痒。他转动拨盘放大了些音量,机械和人类的声音交缠着,发出模糊不清的电子音。
【驶过大桥后,就是通往海面的小道。】
足以和大海相称的桥梁架在刚刚变成灰蓝色的夜空上,车轮满腹吃重地抬升,一点一点转动其中的铁质绳索,罗兰·L仿佛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向上的浮力,登陆云端,在最顶处,那个遮挡住蓝色镜子的拱状物体一下子从视野里消失,他坐在驾驶座上,感觉自己在开一辆通往天国,并且没有在途经处设立停靠站的飞天汽车。
尾气被留在身后,汽车像被拖曳一样地驶进僻静的小路,伟岸的大海只留了这样一条小小的支流给生存在陆地上的生物。他总觉得自己手心有些出汗,就像空气总是在毫无征兆的时候往干燥的天气里注入、酿出、降下水分。罗兰·L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在这个场合表现出心无旁骛驾驶的心理素质,还是该像酿出水的云那样渗出些干燥的皮肤上不会有的水分,片刻抉择之后,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而毫无动摇:“我猜大概还有五公里。”
罗兰·A的声音毫无变化。
“我也这么猜。”
忍受过短暂的缝隙与狭窄,道路逐渐开阔,两侧被大片的绿色田野和丘陵淹没,薄薄的一层雾覆盖在空气中,零星的几个农场里有和他们差不多时间起床的绵羊正在享用它们的绿色早餐。罗兰·L没意识到今天他要做上几个小时的司机,更没想过他可能会在长途驾驶中肚子发出咕咕的难堪叫声,直到不合时宜的人体广播响起,他们才同时想起或许该准备早餐。
罗兰·A的视线望向前方轮廓模模糊糊的加油站,他弟弟扯了扯嘴角说,别逗了,你真的打算在车上吃完东西然后让我一个人把垃圾收拾回家?
他一脚踩下油门。
他们没停车,值得庆幸的是,当他觉得口渴难耐时,罗兰·A弯腰从座位底下掏出一瓶饮用水,用一种告知晚期稍前患者的口吻告诉他只过期了一个月。
这情绪来得有迹可循。
几年前他们在外旅行时遇到了汽车抛锚,被迫在野外践行只限理论知识的过滤水练习,罗兰·L想,至少现在贴在外包装纸上的工厂照片只是稍稍褪色,那环水面上飘动着的也不是某些让人难以忽视的浮游生物,而是罗兰·A·霍尔维特专注地打量着瓶身的面孔。
“我完全忘了。”罗兰·A 用力地拧开瓶盖,因为瓶身沾满的灰尘咳嗽了两下,这几乎就花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嗅了嗅里面,仿佛这能确认这种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通过共价键结合而成的极性分子集合是不是有暴乱的打算,得到准确的情报,确认它们没有突然发生一次大脑革命变成自由基后,他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我放的。”
“应该是学生超市的打折货……”
罗兰·L皱了皱眉,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恰好前面驶过一个急弯,他急忙踩了一脚刹车,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倾倒,罗兰·L及时用手撑住自己,看见罗兰·A跟随他的视线,同步看向自己握紧方向盘的手,手中的饮用水洒了一半。
“我知道,”罗兰·L镇定地说,“它现在只过期半个月了。”
时间用沙子给自己做了个巨大的洞,罗兰·L·霍尔维特站在里面,偶尔也坐下。往上看去偶尔有细碎的流沙漏进来,但如果再仔细一看,里面找不到任何钻石或者更加闪闪发光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放在里面,这里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保持它们继续流动。他想,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这些用来计时的沙子淹没,或者因为总是抬头仰望而伸坏了脖子,但在那之前,他还能给自己堆一个城堡。
那一年他考了驾照,说起来这事和这辆红色敞篷奔驰来到他们家几乎同时发生,让罗兰·L对其无故生出几分亲切。回忆起来,大概是旅行时留下的习惯,比起交通工具,他更多时候把罗兰·A的这辆爱车当做一个仓库,所以像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亲爱的哥哥总把这件事做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话,比如在把他的巧克力吃完后,还记得要把包装纸扔掉。
罗兰·L问他觉得味道如何,罗兰·A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片刻之后又喝了一口:“有点咸。”
他又说:“盐水有防腐的作用。”
只不过人的保质期比起水要短多了。
天空开始泛白后,雾气逐渐散开,他们开得很快,道路两侧只有农场的乳牛与偶然路过的飞鸟对他们侧目,车载广播正播放着还有两日即将举行的大选宣传消息,罗兰·L听得厌烦,刚打算伸手的时候,电台便转到了一阵高昂的摇滚乐曲目,并且罗兰·A还在继续旋转音量按钮,几乎算是在创作噪音。
周围一下子连鸟都不愿意靠近,眼前的视野开阔到让人害怕过呼吸的程度。
罗兰·L听着陌生人抒发着对这个混蛋世界的感想,心不在焉地想他们是不是真的需要快些到那儿。
罗兰·A·霍尔维特在一小时后死了。
需要一再申明,他们并没有故意挑选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罗兰·L说,以前他们就不爱做计划,若干个没在地图上标注过的地标在彼此的大脑分别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拿去给他手机里那个新下载的地图软件投稿,说不定还能拿笔奖金。可是,总得承认那时候他和罗兰·A还对说出几个艾薇儿女士熟悉的名字抱有信心,无论如何,他们又不是在玩荒野求生的游戏。
但现在罗兰·A把一切都搞砸了,这里是北威尔士海岸,他们共同的家乡,就他一个人,他比罗兰·A多了一个要陈述的地名。他不确定别人需不需要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来这里的路。
他们会想你是蓄意为之,还是慌不择路地跑到了这个对你意义重大的地方,罗兰·A说,他说他最近脸一做表情神经就开始抽痛,所以只能挂着这张不适合给小孩子看的表情和他对话。
你?
我。
他沉了口气,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还好他们没有在小时候参与什么游泳比赛登报的经历。
否则?
可能需要做什么问卷吧……像是姓名职业年龄兴趣爱好特长还有喜欢吃的东西什么的,罗兰·A翻了个身,头发落在沙发的缝隙里,像要把自己整个人缝进去一样背对着他说话,漫不经心地猜测会被问为什么没去山里而是海里。
我22岁。
罗兰·A·霍尔维特点了点头说,所以我应该是32岁那年死的。
他弟弟的算术一向不错,和他一样好,他看了看罗兰·L的表情,习惯性地想从兜里掏出点心糖来,只摸到一个透明的注射针管。
他抬头,看见罗兰·L还看着他,干脆向他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罗兰·L·霍尔维特慢慢地从自己的裤袋里翻出彩色包装的硬糖,在他面前拆开充满褶皱的镭射包装纸,放进嘴里发出嘎吱嘎吱咬碎的声音,把手伸进另一侧裤袋里。
霍尔维特们的家乡以漫长的海岸线闻名,然而在连太阳都堪堪起床的清晨里,除了海鸥和鱼群没什么生物愿意和他们共处一个空间。海风很大,罗兰·L下意识披了件外套下车,几十分钟后他就后悔了,他身上套着出门的时候随手拿的黑色长风衣,现在除了防风,他还不得不在沙滩上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乐观点想,在被警方当成在海滩游荡的可疑人士的时候,他至少还能说他是溺水爬到了沙滩上,不小心带回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海胆,完全可信,安全,且合理,他同时也负责把这个意外发现打捞上岸。
用双手,他没戴手套。
海盐从空中飘落,被称作死者的砝码变得愈加沉重,就好像他僵化已久的身体此刻终于在波浪的击打下变得松弛起来,能够肆意地活动起来一样。现在,那家伙应该正顺着自己身体里的气体上浮,他在昏暗的海面里好不容易找到翻滚着的货物,又感觉有个无限吞吃力量的巨怪在那一头与他搏斗,罗兰·L·霍尔维特闷哼一声,一个趔趄栽入湿漉漉的沙子里。海边不大,只有他和他刚才留的一个狼狈的脚印,他在等潮水褪去,浅滩暴露的这段时间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捏了一把沙子洒下地面作为简单的时钟,此时力气正在重新涌回他的身体,他在一瞬间心想不如就这样回去,又犹豫起来。
他和罗兰·A 这次罕见地提前决定了目的地和要做的事情,驾着那辆旅行时也用过的车从老家一路到海边,中途没有停靠,没有拦路的羊群和突然的暴雨,也许这是两个不为生命做任何计划的人能体验到的最好的一次路线,
有点浪费,他想。
“一具尸体不可能在海上漂那么久,如果不绑上重物,很快就会因为死后的重力漂浮起来,几小时后身体开始发硬,”罗兰·A说,“最多碰到那些海底的障碍物或者喂饱深水鱼一顿,骨挫伤和擦伤……”
任何事物的腐烂和溃烂都是因为潮湿。
“如果是脸被咬烂,他们可能会猜死掉的是另一个人。”
罗兰·A接过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来的夹心糖,拆开包装纸后看了他一眼,把里面的粉末用盐水溶解,倒入自己的注射针管里。
今天是退潮,他提前看过大概的时间,罗兰·A的身体至少不会出现在一百码外的黑湾,被巡航的渔船发现,但他穿的那双硬邦邦的牛津鞋把自己拖曳在在沙滩上,像一道不合群的碎砖,他也懒得管那半个鞋跟是不是已经被沙砾磨平得干干净净,一脚踩进浅滩的水里。
太阳沿着海岸边的笔直小路不断延伸,毫无阻断地攀上漆红色的石头小屋,淡灰和粉橘色混合着的光晕出现在海平面上,罗兰·L·霍尔维特走回来时的路,踏过那些暗色潮痕,回到石板路上。他感到某种柔和又粗糙的事物离开了自己,腿沉重极了,比沙子还要沉重的东西拖着他的后腿,生长在他的手臂上。太阳升起了,月亮在天空中渐隐,就像硬币上凸起的浮雕,此刻只有一面淡淡的轮廓。
他打开后备箱把罗兰·A放进去的时候发现手打湿了,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变硬,没那么听使唤。他不得不腾出手拿钥匙,一股古怪的咸湿味直冲大脑。
用那身被海风浸湿紧紧贴在他身上的外套反复擦拭,罗兰·L 用毫不符合卫生章程的方式清理着自己的双手,当感觉手上终于没有任何液体残留时,他才松开自己皱缩的皮肤,罗兰· L·霍尔维特抬头,湿润的感觉从鼻尖蔓延,他以为海边下起了雨,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刚才拖行尸体时流下的汗水。
红色汽车与河岸平行行驶,从树林的缝隙间,能看到几个人从汽车站下来,黑黢黢的几个小点,很快消失不见。罗兰·L 总感觉自己手上那种粘稠的触感还是挥之不去,但手边只有揉皱的烟头和一个帮不上他忙的死人。
他包里还有课本,现在正放在罗兰·A头下面。
他赶不上今天的课程了,当然也不能把那本被水淋得沥沥拉拉的课本放上课桌,如果罗兰·A提前问过他他也许会换一本,不过现在决定这事的人是他。他看向海滩,眼睛在苍白的海滩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在那上面别无选择,要么坐着沉入海岸,要么站起来慢慢被日光吞没。那么他哥哥呢?那个提前他一步踏入海底的人呢?那个此刻正在后备箱里躺着的死者呢?
从现在开始,他的手会触碰到另外一片海岸,另外一个流向。在走进波光闪闪的海水之前,他得先脱下笨重的鞋子。那时候罗兰·A坐在他的右边,戴着墨镜,所以他看不清他的眼睛。夜晚,他们不知道又跑到了哪个没有路灯照亮的地方,罗兰·A一边研究打火石的使用方法,一边说不用太担心,总有月亮在他们头顶撑着,还是没有休假的那种。
他们痛快地跟随月亮的指引然后迷路,第不知道多少次意识到那台GPS根本没用。
“可以投诉吗?”
“路费有点远。”
“我不觉得。”
“大概吧。”
罗兰·A突然站起来,他即刻反应过来要涨潮了,身后海浪碎裂的声音追着,跑到高地上,他和罗兰·A保持着大概一分钟的距离,罗兰·A停下来时,他也回头,看到月亮正被潮汐不断拉扯着,仿佛踏上一艘小船就能沾湿月球地表。
“你跑得一点也不像遇上熊了。”罗兰·L说。
“你打算运一头过来?”罗兰·A在高地坐下,这儿离他们的车有些距离,“那最好别和一具尸体聊太久。”
“当然不。”他弟弟对他突如其来的想法总是懒得问为什么,他走到罗兰·A旁边坐下,看到他们的车停在下坡道那里,和树林一块儿。
现在,他看得到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但仍然和他们刚醒来的时候没有分别,天空从中间开裂,若干片乌云在其中缝缝补补,把原来灰白色的天空漆成暗蓝色。也许很快就要下雨了,也许还会这样很久。
“那时候,我会在你的嘴里放一颗石头。”他说。1
夜无殊(Non Special)
[夜无书]
生活就这样从这里开始。
新学期被撕下了好几页,等到罗兰·L·霍尔维特意识到四月已经带着他的孪生兄弟一起离去时,他正站在诊疗中心的大堂中央,接受来来往往的人们偶尔投来冷漠或疑惑的目光。其中有些会很快回去,等到几个月后身体自己好透,就把那张终于排到队的诊疗票丢进碎纸机里,假装只是去诊所门口恰好旅游。还有一些人会和他长期打照面,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和他们相比,他自己在这里也算初来乍到,浑身冒着新鲜的增塑剂和印刷油墨的味道,对把他们和医用维基百科上的条目对照起来尚无法做出熟稔的姿态。
如果不在大厅里坐着等待,行动起来的人们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们总是风风火火,比本地的记者跑得更快,仿佛他们才是死神,急着带走那些在此地停留过久的人。
罗兰·L向上抬起视线,大堂的电风扇代替前去准备示教室的带教老师对他反复摇头。
诗人说,这个对文学毫无涉猎的青年正在胡言乱语,五月到底是距离四月更远的夏天,还是还没到达六月的春天,这是有待我们见证的诗篇,而不是由确定答案组成的问题。而物理学家们则会说,这取决于你从哪个视点去看它们,事物的不变和变化在某一时刻可以同时存在。医院旁边那只刚刚瞥见树枝的红鸢知道,盛夏已经来临,该换首歌在天空吟唱。但那个刚刚做完一场大手术的病人才刚刚走出病房,现在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
现在,时钟心焦难耐,就像对自身感到焦虑一样散发着令人不快的信息,夜晚和白昼在这里轮替值班。住在这儿的人想,阳光照入房间时并不意味着开始,因为将近一半人的今天还没有过去,对于明天,他们保持较为乐观的态度。
他们延续昨天,在今天生存,几乎对明天睁不开一点眼睛。眼睑合上时目视前方,一片深灰色的天空的背景下,单调得像电脑有规律的开机声音。
罗兰·L·霍尔维特重新阅读了一遍手里的病例,在病房不忙的时候用桌上的水笔在教学问卷调查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临床实习的内容量因人而异,但总会无可避免地让部分人质疑起自己最初选择医学的动机。好消息是,这个阶段他们至少还不用体验卡迪夫夜间免费单人房的滋味,坏消息是,很快这种日子也会成为奢望,在几周内,他们就会习惯医院的食堂和周边仅有的几个口味的简餐。现在,带教老师去做手术,把剩下的患者交给这些病房的初生儿们采集病史。
他合上水笔的笔头,以前他还从来没想过这其实是个充满想象力的工作。
你不能用单纯的“是”或“否”了结一切,而是尽可能地想象他们的“是”与“否”是何种形式。
专业课里有一项课程叫做医患沟通,正巧,读高中时他最讨厌的一项课堂作业就是小组协作,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团队合作和沟通课程变成他未来工作的一环,除了自掘坟墓和自讨苦吃,暂时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人生并非链条,由一个个可见的节点形成,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有些人,比如他,总是在一开始就把自己埋起来。
时间开始流动后,日子过得也算快,天气越来越热,他在医院的位置却越来越凉。这个国家的天气仿佛天生嘲笑着某样运转时会发出呼噜呼噜的运转声的机器,在夏天,他们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异类总是在走进重症监护的时候才感到丝丝凉气灌入自己的身体,而他跟访的某位患者则被转移到了有空调的房间,对那位畏热到要在自己床头放把扇子的病人来说,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然而,对罗兰·L·霍尔维特来说,他身体里的时钟总是和现实微微错节,现在,现实的时钟逐步走向快九点的位置,但他几乎觉得那指针的位置没有变过,仿佛从昨天到今天,刻度不曾向前一步,他也变成了被时间囚禁住的人之一。
离罗兰·L·霍尔维特和罗兰·A·霍尔维特的上次对话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准确地说,是十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如果你采信哥哥的证词,在昨天晚上八点,罗兰·L走进了罗兰·A的家,一切的情况都和往常一样,这个不常回家的弟弟一进门便对哥哥拳打脚踢,大放厥词,还弄乱了屋子,毫无对长辈和亲人的尊重之意,哥哥说,如果不是念着骨肉亲情,他一定会考虑呼叫本地警察。
罗兰·L把外套放到手上,他哥哥的挂衣架看上去能挂除了衣服以外的任何东西,但此刻摇摇欲坠,不知道能否支撑得起一件薄薄的外套。对于其对自己的指控,考虑到罗兰·A用了一个比较级,他必须说,这屋子没法更乱了。
“你说的是火警?”
他们和这间房子相处的时间里一共幸运地触发了消防警报两次,其中一次是心血来潮地使用了火和炉灶来加热那包从超市买来的速食食品。
“我不太确定,”罗兰·A看了他一眼,“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他们会带走你。我是屋主。”
“我至少不会把橡胶手套套在警报器上”
他没抬头,也没去看罗兰·A的脸,在话出口之前,他就知道那个在他把自己埋起来之前给他人生挖坑的人又把他的话题带跑了。
他上次和罗兰·A的对话才过去没多久,几乎每次都无疾而终,或是以一通根本无用的分贝对冲结束,他像一壶早已烧开的白水,只要见到他哥哥,不用几分钟就滋滋作响,而罗兰·A牢牢地把握着电水壶的盖子,让他空有气而不知道往哪发。
罗兰·A·霍尔维特的情况并不好,从结果开始说明,家里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加杂乱无章,几乎能和晚上的急诊室乱象相媲美。不过,诚实地说,即使是罗兰·L还在常常在这里居住的时候,帮忙打扫这事也和他几乎无缘。他们从那对父母里选择性继承的秩序感和条理性几乎只在职业精神上发挥作用,只有一绳结的程度,不会再多,一人领取一个,没有赠品。
但事到如今,即使是简单的清扫工作,让那个部件不慎出现了问题的身体摇摇摆摆地动起来也会使那个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疼痛难耐,甚至能在那些恼人而嗡嗡作响的对话中做出让步。
罗兰·L·霍尔维特只能通过文字模拟这种感受,老师说,如果你身在这种处境,即使什么都不做,身体内部也随时随地准备着开始卷起飓风和暴雨,他哥哥不想打伞,并且没打算给他看天气预报,最多说一句这是迟来的多动症,告诫他以后老了最好也要注意,毕竟这东西很可能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外显症状,而他不想看到他弟弟在宿舍里为了囊中羞涩提前喝了半瓶子酒去酒吧,最后在桌子上跳起舞来,像个坏了的医用人偶一样。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用比喻呢。”罗兰·L说。
“我想文学课老师还挺关注我的。”
罗兰·A看到他弟弟的五官变得像吃了一整盘烤糊的面包。
“不过他抽背的东西连一张A4纸都写不满, ”罗兰·A说,“这是我昨天或是明天做的梦。”
“很好,”罗兰·L把书包丢到地毯上,听到身后那不堪重负的衣架随着这最后一下震动掉在地上,但他没动,“我明天应该不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梦境回忆录自传要出版的通知吧?”
“老妈会高兴的。”
“当然。”
“骄傲于她的小儿子成了一个畅销作家。”
罗兰·L·霍尔维特考虑到他现在手头只有衣架,没办法把他哥哥的嘴缝上,最多把他的头扣进来放弃了这个想法。
并且弄坏的衣架最后可能还是他来买。
失眠在罗兰·A·霍尔维特的症状里算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一档,几年前吸入肺部的烟尘始终徘徊在他的咽喉,他自己说这是年轻时老呛人的报应,像是一个被停住时间的巨大礼盒,直到多年后才告诉他凭特定声纹领取,咳一次免费赠十次。病状单被他藏起来,只有偶尔咳嗽时他罗兰·L才能判断病情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罗兰·A认为,卡迪夫在他走后开展了不少新的课程,让他弟弟还练了一身听声看诊的本事。
而罗兰·L觉得,如果世界上有一门技术是能听懂人的咳嗽声辨认他的病状,那么在这门科学成立之前,他一定会先把有关罗兰·A·霍尔维特的先验知识加入其中。
只要他一开口,准没好事。
至少不是什么会让他开心的事。
回到休息室的道路要经过存放规制药的房间,他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在道路中停下脚步,看到休息室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穿着洗手衣的实习医师,里面除了淡淡的呼吸声和呼噜以外,比那间只有冰冷的安瓿和西林瓶碰撞的冷色房间还要安静。他们休息的时候意识不到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脑中只有一种信号蜂鸣作响,瞳孔中总有手术室的灯光在闪烁。
生活用它井然有序的面孔对他们露出一副随时期望有人给他一拳的微笑,社会的蛀虫和社会的公共机构其实是一回事,勤勤恳恳地维持着此地温凉而又不过激的本性。所有的病人、伤患在每一分钟到来的公平概率下来到这里,迎接比政府更公正,比超市的抽奖球更准确的事物:
意外。以及死亡。
他推门进去,觉得有点热,想起他还没习惯过来要管同学叫作同事。
走出医院时又下了雨,罗兰·L裹起冲锋衣的外套走进那家超市,大概是换了新装修,深色的瓷砖让里面在雨天显得更朦胧了,看起来对业绩并无什么帮助,货架上贴着黄色标签的打折食品积留得更多,大片的三明治打折,他无言地拿了几个看起来是水果味的放到篮筐里,柜员昏昏欲睡地为他结账,他看着门口那个赠送榨汁机抽奖的活动抬头又看了店员一眼,转身离开了超市。
“下厨?”罗兰·A看见他拿着购物袋说,“希望我不会比诊断书上写的还要早两年走。”
如果亲爱的死神也会像他问诊一样亲切地问小孩问题的话,他会告诉他死因是吃了他弟弟做的食物,并且其实吃了不止一次,只不过最后一次恰好死了。
以此证明他的确是个团结家庭友爱幼弟的好人,从此再无其他证据可以推翻。
他们管用平底锅加热一下三明治叫做“下厨”(他们都认可否则应该是烤箱在工作),如果愿意挑战一下高阶的做法,还可以加块黄油,不过就罗兰·L来看,他哥哥冰箱里那块已经过期了。他把买来的鸡蛋塞入那个空荡荡的冰箱,像打开一个迷你的停尸柜,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冰箱里面从来不放东西,他说他只是防止自己在这饿死。
“在这?”
“难道还能是离这五十米开外的那个垃圾桶吗?”
有时候一件小小的事情足以证明,两只眼睛都齐全的人并不比只剩一只的人视力好上多少。
罗兰·A始终觉得罗兰·L的眼光有些问题。
因为他把那儿而不是这儿看作垃圾桶。
各种灾难持续不断地降临罗兰·A·霍尔维特的家,其中开始最早,也影响最深远的是罗兰·L·霍尔维特突然脑子坏了变得古里古怪的行动。
“你昨天一直没睡?”
“我在老妈的肚子里足足睡了十个月。”罗兰·A正在用圆珠笔涂写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在你醒之前,我每天都拥有十八小时的充足睡眠。”
单人间变成双人间总是不那么舒服。
不过他们的情况更像是空降了一间新的,还无需支付尾款。
罗兰·L调转了他生活的方向,这个家里的另一个人好几次看到他翕动嘴唇,对着他欲言又止,眼神就像他头发上有鸟在轰炸排泄物。在罗兰·A看来,无异于一个爬行动物艰难地学习如何用两只眼睛走路,他直直地走到厨房似乎是想煎一个鸡蛋,在他哥哥看来比较像一个谋杀案的凶手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下手对象。
某个母亲的孩子。
他看着那堆壳与黄混杂在一起的食物材料,想起昨天买的果干蛋黄酱鸡肉三明治。
“A regular, balanced diet? “
他想象了一下罗兰·L用那张脸对他说那些例行嘱咐,没忍住笑了出来。
罗兰·L把那块干面包塞到他嘴里。
“And adhere to a consistent sleep schedule.”
至少他弟弟终于恢复了对厨房的正确认识。他们对着锅里一团牢牢粘在上面的污渍面面相觑,一致决定把冰箱里唯一剩下的水果派分了。
“把你那一半给我。”罗兰·A说。
罗兰·L用叉子牢牢地固守着自己那一半餐盘。
“你付钱吗?”
“我是待业人士,”他说,“不打算关心我吗?”
罗兰·L手一抖,罗兰·A把那一半刮到自己的盘子里。
“放弃吧,”他说,“你想的那东西打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没存在过。”
“确实如此,”他弟弟沉默了一下,接着说,“你是个混蛋。”
罗兰·L·霍尔维特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叉走了水果派上最大一块苹果切片。
“优待病号的打算呢?”
“刚刚提交了放弃申请。”
罗兰·L突然诞生的想要捡回自己打从胎盘里就落下的热情和温柔的想法终于宣告破灭,对他哥哥来说,这还不如最开始他们认识时看他生硬地转达母亲对他们二人的嘱咐来得有趣,当然,那时候的重点在于猜测母亲做的小点心上。但是要说临终关怀,同样都是自己快死了,出去旅行那时他也不曾见过罗兰·L表露出这种情绪,对他来说颇有种大路快开到尽头,才发现地图一侧出现了新支路的心情。
在一次停电后,罗兰·L在生硬的纸张堆起的褶皱空隙里找到了那张电费账单。
“真不容易。”他说。
“这很常见,毕竟我们待的这地方一年到头就没几个小时不处于黑夜,”罗兰·A顺嘴说,看到罗兰·L在数电表上个月和上上个月的数字,继续补充道,“我们的人造太阳租用费用太昂贵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一直开着它们。”罗兰·L抬头,看到那盏常亮灯在罗兰·A的眼睛里烧出一个白洞。
一个个圆形的影子在白色的手术室里划过,它们往往不是黑色的,他们戴着白色的帽子,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他在旁边看着,主刀医生说,快结束了,放些音乐,别让大家睡着了。他扭开扩音器的旋钮,像在天空开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个不会留下影子的太阳。他听说一个资深的主刀医生总会准备几个合适的笑话,调动起大家的气氛,防止他们合上沉重的眼皮,最近的流行歌曲节奏里只有刀切开皮肤的声音,然后缝合,那扇门开开闭闭,绿灯亮起后,这首歌才算终了。
他想罗兰·A听到的歌一定和他不一样。
医院的自动门对他来说是计时的钟表,不申请夜晚陪护实习的日子里,看到红色转为绿色的手术室灯光就反复按下某种开关,跟随夜间陪护的同事们走同一条道,这时他得走过急诊与大厅之间的走廊,总是旁人给他计时,他能听到护士有节奏地按压着手里的圆珠笔,坐在硬质座椅上的母亲正在放低呼吸,外头的出租车一阵急刹,飞溅出了泥水,然后等他走过医院的玻璃门,音乐的节拍就此结束,仿佛进了那扇门就是一切的开始,然后生活的一切都不得不随着某种不可控的规律而开始运转,并被记录下来,写在叫做诊断书的东西上。
回到家时,他看到罗兰·A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汽车杂志盖着脸,身体只是挪动了一下,他像昙花一样把身体蜷缩起来,仿佛熟睡着一般。他在原地等了很久,最终没有等到他哥哥在他面前醒来,他回了屋。
整个夜晚,空气中都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这里流动。
第二天醒来,罗兰·A不在客厅,只有那个他熟悉的巨大玩偶摆在中央,那是以前罗兰·A做到一半的,眼睛的部分还没缝完,他哥哥暂时勾了个小结,罕见地把它们和针一起整齐地搁置了。那时罗兰·A坚持要用西装裤子上的纽扣来做它的眼睛,被罗兰·A发现他并不打算用自己的那条后思考了整整三天,他有一个把所有衣服拿去染色的计划,这样他哥哥就不能再用“你住着我的房子,穿着我的衣服”的说辞来搪塞他。
他等罗兰·A出来后才和他打招呼,眼尖地发现那家伙手里的杂志无故往后翻了几十页。
罗兰·A看到他问他是不是逃课,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耸耸肩,把和他一起熬了一夜的灯关掉。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玩偶,罗兰·A正站在那旁边,他没动手,只是抱臂站着和它对视,玩一个谁先眨眼谁就输了的游戏。
罗兰·A问他喜欢让它的眼睛放哪儿。
他的脑中只露出一截上下两段布料,中间露出两个圆孔盯着他的画面。
“谢谢,不用了。”
序曲奏响的时候,天空仍然是一片灰蒙蒙,风和细雨不停地抓挠着车窗的玻璃,在交错的路口停下,雨水化开了红黄绿的颜色,朦朦胧胧的结成一团,司机叹了口气,打开车门,入口处由深浅不一的泥脚印组成,他把被打湿的长袖卷起,掌心相对,让肥皂液从空隙中流通进去。主刀医生到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微微抬起头,好像这时候才算真正的指挥开始。
罗兰·L已经模拟过无数次解剖练习和观摩手术,他是这其中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但仍然感到自己和他们总是隔着一英寸的距离。仿佛前方有一片看不见的黑影阻止了他去触碰什么东西。
那影子消失了,无影灯照亮了整间手术室,外科顾问医生在麻醉诱导前先进行手术简报,逐项确认了病人的名字、身份、职业后用碘伏仔细涂刷了整个手术区域,而后开始铺无菌巾,罗兰·L没什么事情可做,便站在主刀医生侧后方,跟随着手术刀的方向向前不断游走。
快结束时,他被询问是否愿意负责皮下及皮肤层的缝合。
握住手术刀仿佛被冰冷的石头绑住双手,天生就知道该往哪里下坠,睡着时的活人不会发出一点声响,通过麻醉机维持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极易搞混。可是缝合是另一种工作,他握住持针钳和手术剪,对准每一处应该缝合的地方慢慢运动双手。
腹膜、肌层和筋膜。
那是个喜欢吃香蕉派的病人,他想,活人到底和练习时的医用人偶不一样,触摸时仍然有体温,手指能感受到血管的跳动,在麻醉下皮肤稍显苍白,和他平时爱吃的甜点颜色差不多,那些闪烁着数字的机器和他一起证明着此刻生命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处缝合完成,他知道,马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照明了,影子将重归大地,他跨过了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
他不知道自己要向谁证明这一点,在口罩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笑了出来。
红灯变成绿灯,车前灯照亮了前方,仿佛一阵烟的瀑布落下,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仿佛天空裂了一个大口子,层云之间翻出褶皱,在这片灰色而缺少阳光普照的土地上下起了羊水,他赤裸地站在巨大的子宫里,心想,他必须唱歌,那时候,他手上突然变得干燥粗糙,有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那是尾声,也是曲子的最后一个音调,对于在手术室外徘徊的人来说,这个消息之所以拥有让人获得重见光明或是顷刻坠入黑暗的能力,并不单纯是因为那是个好结果。
而是因为它是在一连串坏消息后到来的好消息。
他们总在这里忙碌着,为了生命以及那些如同人类出生一样必然会降临的某个节日。
钟声敲响后,这里被填满一小时的时间,轮到今天使用,所有的声音和音符都变得很轻,迎接着它的到来。
白色衣服的人们依旧低声交谈,时钟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地转动着,周围的遛狗的人和学生都消失不见了,太阳似乎愈来愈强,穿过雨中的薄雾,烧穿了他的某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他哥哥正站在手术台上,握着刀把,罗兰·A·霍尔维特看见他了,正如他看见他了一样,他看见罗兰·A的口罩下露出了笑意。
旁边的手术室门口传来新生儿的一声啼哭。
[鸡蛋壳]
做你的事吧,罗兰·L·霍尔维特说,这样我还能清净些。
吃点烤核桃吧,罗兰·A·霍尔维特说,说不定你的大脑会更完整些。
罗兰·A·霍尔维特说,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他弟弟是个不折不扣的消防员胚子,防火意识卓越出色,他懂得用小火煎鸡蛋,慢工出细活的道理,直到几分钟后一面已经几乎变成碳色,另一面还纯净得像个刚从天堂毕业的天使。他把煎鸡蛋分成以下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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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厨房,用流动水冲洗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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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毛巾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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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煎锅、锅铲和鸡蛋
-
等到锅子热了后把鸡蛋放进去
其实,即使是没受过训练的人也不难发现从第三点事前研究跳到了第四点实践跨越了多少创新理论和未经实证的东西,就罗兰·L·霍尔维特而言,他哥哥总想建议他好好领悟这其中的诀窍后再次实践。
然后趁早认识到他们两兄弟在这间厨房是不受欢迎的人。
他和罗兰·L一起用堪称完美的标准完成了洗手过程,认为该给自己一个漂亮的开始的称号。
但刀叉切开蛋白的表面时,凝固的液体和一切都会开始流动,从中流出黄色的心脏,那些声音淌在白色的瓷盘上叮当作响,而除了这些声音以外饭桌上一无所有。饭后,罗兰·A把椅子拖到沙发旁,然后又从桌子底下取出了那些属于他的小玩意,罗兰·L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就可以当作他去地球另一端散步,当然,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去社区医院实习,他耳朵好得很,但也没有好到可以听到弟弟来自世界另一端传来的讯息,现在,他会坐在窗户旁边独自享受自己安静的早晨,然后望着窗外,这个时间,送报员总是驾着他那辆咔咔作响的自行车经过,迈过草地,一个月里也许有一天,他会控制不好方向盘的方向,让裤脚沾上些那片草地的泥巴。至于那些报纸和新闻,永远陈述的是上一刻的事情,他用大剪刀从中间裁开,可以当作小物件的填充物。他弟弟偶尔拿来看,问他下半节在哪,他靠在扶手椅上闭上眼睛,随口报出答案。
当然,他们没找到填字游戏的下半节,但他知道答案。
他对从那沓促销单里找到一个特定要吃的东西感到焦躁,便改用发呆的行为来减少身体的损耗,这是个诀窍,闭上眼睛时,你会逐渐睡着,他不喜欢一天都睡过去,所以罗兰·A总是睁开眼睛,休息,但不会睡着。
他忠实的作品与他作伴,偶尔还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说,谢谢,不用了, 我有一只和你一样的眼睛。
他在这个家里空空荡荡,但并不孤独,走过镜子时,他便能审视自己的表情,看到一个不擅长微笑的人,他把烟头在缸中熄灭,稀疏的火星子挣扎了两下很快消失,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属于他的夜晚就再次来临。
那时候,他意识到这间屋子,这座由钢筋混凝土的骨头构成的公寓其实也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外壳,砖壳和石头像玻璃幕墙轻轻地挂在外头,没有分隔或屏蔽任何事物,一切事物的感受与表现来自它的外表,可是,挖去皮囊后,下面又还剩些什么?他正在身处一个庇护所之中吗,他正拥有安全的状态和一切吗?他躺下来的时候,衬衫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和那层坚硬的床板之间只隔了一层布料,下面很沉重,仿佛随时会带着他一起下沉,坠到水里去,所以他改成侧卧,将耳朵紧紧贴在枕头上。在这,呼吸时至少还不至于嗅到浓烟,他还在一间足够冰冷的房子里。
他像一条刚学会用口腔与鼻子呼吸的鱼。
仍然相信在某种意识最深处仍然存在一种压倒一切前提和可能,符合逻辑,规序运行的宇宙,这是一间如同密室般的微缩宇宙,他用来把自己关起来,仿佛在这里拥有无限的时间。鞋子在他脚下,只有不断向前走才能离开这个密闭的空间。
如果你身处其中,背叛和死亡过去在这里都不存在。
早晨的阳光常常是从送报员的另一侧送来的,在这里算是稀缺资源,如果罗兰·L·霍尔维特在将近十点钟的时候走入这间屋子,那就证明他昨晚没有住在这里,而今天绝对是个假日。他在沙发上保持侧卧的姿势,眯了眯眼睛,看到罗兰·A已经在客厅里。
“窗子开了。”罗兰·L说。
“我知道,所以我正对着门坐呢。”罗兰·A说。
“多少?”罗兰·A突然问。
“也许是五。”
“还不错,一等奖。”
“奖盅可能是倒着放的,”罗兰·L顿了顿说,“我刚睡了五分钟。”
他们的生活仍然被手术门诊和定期的病房检查需求牢牢构成着,住院医师们的陌生面孔总是一班班地轮换着,比那些长得并无分别的病毒分子还难以辨认,住院医师总是接连不断地打内线和传呼机来报告问题,有时他怀疑,那身白色的工作服是否是为了让外科医师们能随时随地在上面写上备注。
卡迪夫在这几年中延长了门诊时间,他跟着带教老师在医院里穿梭,从午后一点开始到午后五点要连续看诊十几个患者,这只是医生,而他们这些跑腿的家伙们轮转的效率得更高些,至少得比等待名单跳出的速度快才行。
大家都忙得像陀螺一样,罗兰·L·霍尔维特去倒了杯冰水。
只要他们自己乐意就行,罗兰·A·霍尔维特说。
那个做过前外科医生的青年依旧坐在那个巨大的人偶模型面前,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耳朵和眼睛该往哪里,他只是伸出双手,停在半空,罗兰·L猜测他想把手上的线扯掉几根,因为他看不惯那家伙的脏指甲。又或者是他歪得不那么有艺术感的头颅,处于一种即将碰到铡刀和没有碰到铡刀的叠加态,里面住着路易十六,吊在一根线上,时刻准备钻进他的热水壶里。
你在做什么?他问。
把里面的瘤子拔出来,编织者说,他用力扯动了一根线,因为潮湿而发霉的面料上出现斑驳的绿色和黄色斑点,那些坏掉的棉花倒塌在地板上,一瞬间他眼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坐着的男人,还有一团散落的棉花。
或许还有附着在外壳上的皇帝陛下亡魂。
“得重新做了。”
“不见得是坏事。”罗兰·A对着他过去的设计思考了一会,“下一个应该是女用的。”
“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很有可能,”罗兰·A从地板上站起来,清理了一下手上粘连的羽毛,“用不一样的身体看看新世纪也是个不错的开头。”
午饭是超市买的草莓派和鸡蛋三明治,速食食品中里卖的炒鸡蛋大概比罗兰·L做的卖相好了不止一百倍,不过缺乏一些创意,所以最后只能作为小麦还有奶酪的陪衬存在。
“它当时一定想出去。”
“出去了就要重新排队。”
“不发行快速通行证的那种。”
大概没有人愿意吃蘸酱是鸡蛋的两片面包。
他们讨论罗兰·L是否为那些鸡蛋创造了更多价值,从农场出来,再进入大货车,包上昂贵的外壳,身价顿时涨了几倍,而罗兰·L却有办法在几秒之内把它们打回原形,返璞归真,把资本家的算计打在地上,罗兰·A说这是一种天赋,而罗兰·L认为,这天赋他哥哥同样有。
他们的午饭大部分是合并在这一顿早饭里吃的,无论如何,到中午还有一些时间,所以这对兄弟大可将餐盘放在桌上,在靠近洗碗机之前的五分钟里,一个对着窗外,一个低头看着桌子发呆。这里该有本书吗?罗兰·L心想,那会让他们的尴尬看上去不那么明显可见,可是,如果那是本文学名著,也可能会让气氛变到另一端更古怪的方向。因为他们不能用“这是你最近读的书吗?”开头,如果那本书是某本老旧的汽修杂志倒还另当别论,可是那样的话,车库里那台红色奔驰就会开始无情地嘲笑他们。
你们最近根本没用上过,蠢蛋。
这时,晨间的雾已经尽然散去,今天那个送报员跌倒在了土地里,整片衣服上都沾染上泥土,他拍拍衣服站起来,不在意地再次出发,等待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雨将这些洗干净,清晨的雨已经快停了,但仍有人打着伞,同心圆在中心不断化开,形成一个完美的圆。他去打开窗户,一种泥土和植物的生腥味卷到室内,把它们褪去外皮后新生的痕迹散布四方。去那儿,或是这儿。他昨天去实习时堵了车,明天或许又是雨天。
罗兰·A说,也许地铁也是一种现代化的交通方式。
他耸耸肩说,噢,当然是了。
“我去收拾东西。”他说,端起餐盘,经过罗兰·A时,突然感到一种暴烈起来的冲动,希望能看清罗兰·A此时的表情以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抵抗的预感,觉得他哥哥会开口,然而那对话一定和他们的早餐毫无关系。他知道在威尔士的另一端,有对男女爱着他们的孩子,知道在手术台上,即将有个病人进入决定是否被死神带走的两小时生命,他站在他哥哥面前,知道他心里在想他刚刚想到的一件事情,而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名字,那个人必须在那个时候到场。
他开始讨厌那个看惯了的人偶,因为它的头颅看上去吊在一根线上,随时准备脱落,摇摇欲坠的结果已经注定,但他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罗兰·L迅速地从座位附近离开,仿佛一种从内心深处无来由的恐惧已经开始蔓延,前几天那种轻微的不安感来得毫无理由,以至于他逃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直到重新回到这里,那种感觉才开始重新滋生生长成他无法忽视的样子。
走进厨房,冰箱里的境况比他上次来的时候更糟糕了,两三个开始变软的西红柿,他敢百分百肯定是罗兰·A认为那玩意可以生吃才放那的,一瓶过期的芝士碎,还有一个贴着标签的鸡蛋,保质期显示这种伟大的食材现在——仍然——在此地保持着比两位男士更加状态良好的健康。
他上次买回来的速食食品有些被拆了一半,有些保持着原封不动的样子,他意识到计算那些生产日期和保质日期的把戏无法在这间屋子奏效。
他意识到,生活就在此处。
并且再也恢复不了原状。
“Roland,帮我个忙。”
他听到罗兰·A的声音。
他听到极其轻微的一声,是什么东西从内部开始碎裂的声音。
鸡蛋壳里冒出腥气。
孩子们会在风干之后干脆将它们丢掉。
[巨兽]
坐上地下铁仿佛身在矿车,巨大的机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在运送它的客人们时突然遇到了呼吸阻塞,尽管年龄将满一个世纪,这座已经有些陈旧的机械仍然跑得飞快,要比她的那些老朋友结实得多,艾薇儿·特蕾维利安抬起头,看到上下刷新的屏幕正好到了她要去的地方,人们都低着头,地下铁的货物们不在意此间要把他们送到哪里。
那时的黑暗已经足以让人习惯走出去时要先眯一下眼睛,这样才不足以被早上的阳光刺痛,光线照到她某次参加纪念会时保留的编织袋,把上面的彩色标号照得一半亮,一半黑。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接近十点,离她所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便匆匆跟随人群走上上行电梯。
“出门?”礼·霍尔维特问,“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是两小时后,”艾薇儿微笑着说,“如果非常想吃中饭的话,你可以写信寄到电影院,这样我就知道了。”
“嗯,”礼·霍尔维特顿了顿答应道,“可是我想那里没有邮筒。”
等他回复下半句的时候,妻子已经出门。
艾薇儿·特蕾维利安的一天是从一场排片不多的科幻电影开始的,这个时间电影院的人流还不多,她因为偶然看到传单,又正好在去邮局的间隙里便顺路买了电影票。内容并不复杂,那是个关于少年穿越到古地球发现某种未发现的巨兽的故事,大厅还有科普涉及到科学知识的传单,她打算拿回去当作客厅杂志架的装饰。
回望地球历史,那些庞然大物们几乎只存在恐龙或更久之前的古生物们身上,然而,在那之后却所见甚少,听说是由于所需能量不足的问题,据此还推出了那时候氧气密度更大的假说。
“结局呢?”礼·霍尔维特问。
“巨兽沉入了海洋,主角的少年骑着巨兽去了未曾有人见过的大洋,”她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另一只手拿着邮包,“你需要点三明治吗?”
“我想水果派或者松饼更好。”他说。
据说,另一个理由是生物想要长得极其庞大,就需要能够支撑自身巨大体重的骨骼与肌肉,但当体重以立方关系增大时,骨骼和肌肉们只能以平方关系增长,在陆地上移动的生物,需要克服重力移动,但海洋因为存在浮力的关系,直到现在还存在像蓝鲸这样的生物。艾薇儿·特蕾维利安往鱼缸里撒入冷冻饵料,心里想着这些小家伙有一天会不会成为身长三十米的蓝鲸。等结束这边的事情,礼·霍尔维特仍然在看报纸,只不过将早上那一面又看了一遍,她去冰箱里拿出准备好的饭菜摆在桌上,对方把上面的广告念给她听,那部电影似乎筹拍着续作。
“讲述主人公去往宇宙的故事。”
“听说在宇宙待太久会疯,是真的吗?”
“如果主人公从现代回到古代,又从古代前往外太空的话,”他放下报纸拿了一块水果挞,“他应该早就疯了吧。”
“他再也不能回到地球,当然会很孤独。“
艾薇儿有些遗憾地说。
“但我们还在地球上,”礼·霍尔维特说,“所以先吃饭吧。”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礼问道。
嗯?
主角。他补充。
地球的两种结局,一是湮灭,二是被太阳吞噬。对人类来说,宇宙是从某个年份开始的某个月份中的一天,精确到二十四小时中的某分某秒创造出来的,在那之前的事情和他们死去之后的事情,有些人把它叫做永恒,永恒并不是某种状态的开始或是延续,永恒中空无一物,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在宇宙中的人时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宇宙本身就无限接近“无”的概念,也就是说,如果目之所及都是完全一样的事物,而自身的细胞也没有任何改变,或者就可以接近认为,自己进入了永恒。
那时候他们总想开办宇宙广播电台这样充满浪漫气息的机构,但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扼住脖子。
他们的尖叫声传不出太空。
“他有没有大喊大叫?”
“没有。”
“他是否表现出来精神上的异常?”
“我想还挺正常的。”
艾薇儿·特蕾维利安正在看电视广告中的预告片,礼·霍尔维特偶尔抬头,关心一下那位少年进入太空的病状,无论如何,他一个隔着屏幕和大气层的非心理科医生或许能做的都有限。
“他在做什么呢?”
“他只是在站在那里,正常地和地球对话而已。”
广告片的时长停留在了一分钟,艾薇儿·特蕾维利安换了台,大概是过去流行的歌星,她正好当作背景音乐剪开刚拿回来的邮包。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工作了,一个还在上学,他们偶尔回家,现在住在一起互相照应,虽然都不在身边,但她希望他们每个月能给她写信,最近小儿子还给她开通了电子邮箱,她偶尔会让他们发些自己的照片过来。
两个孩子都不是多话的人,信件的内容往往惜字如金,有时候只有小儿子的笔迹,大儿子只在签名的地方署了名,线条随意地像他刚写字那会的涂鸦画。有时候他们大概是轮换着写,往往等一个人写完后,另一个人用完全不一样的字迹在下面并不收敛地点评一番,大概是有几次信寄出去前又被拆封过,这样的对话有时候能写满两页纸,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之前的信吗?”礼·霍尔维特问。
“是啊,终于寄到了,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寄来。”她撕信口的动作快了些,礼看出她心情不错。
来自远方的信件被放在火炉,或是他们的眼睛上,她看到了罗兰·L·霍尔维特的笔迹,他对女士的问题如此回答道:
我们很好,妈妈。这里的夜晚现在并不冷。
她和礼·霍尔维特对视一眼,对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把旁边的空白信纸和钢笔给她,她开始写回信。
笔尖摩擦纸张时,耳朵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但她的耳边还能听到罗兰·L是怎样措辞后划动了纸张,把信折好后和其他东西一起送到邮局,电视节目接下来继续播放歌曲,歌手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2
这里是汤姆上校呼叫地面控制中心
我正踏出舱门
以一种极其奇异的方式漂浮着
今日的星辰看起来格外不同
此刻
我坐在锡罐般的太空舱里
远在地球之上
她把邮票粘上胶水贴在信封上,走出家门时,看到公益组织立起的巨大广告牌,上面用粗体的油漆写道“LIFE GOES ON”的文字,几乎和那个红色邮桶一样鲜艳,这次,她希望能早些收到回信,因此没有额外准备别的东西,甚至连文字都让她的丈夫觉得精简得并不像她。
“一切都好,很快见面。”
她走回来时的路,又看到那个巨大的广告牌,想起今天该去买些蔬菜和水果。
在这片宇宙存在的土地上,好像从不会有一片异样的树叶被吹动,也不会有鸟儿在此时飞过。
杏仁核(右)
罗兰·A·霍尔维特家附近的超市关了两家,最后一家正在做促销活动,他去的时候货架上已经几乎卖空,罗兰·L·霍尔维特与满满一排的黄色笑脸包装的膨化零食四目相对,最终目睹它们和旁边的牙膏一起掉进购物篮里,发觉附近居民的午饭时间选择至少比他的医患沟通课答案要丰富。
他总觉得自己还在病房,帮助推着病人转运车的护工承担移动的工作,轮子磨蹭着光滑的地面,还有鞋子踩下硬质土地时轻轻的哒哒声,某种敏感的心思挑起他的感官,将这些无一不认作某种事物的征兆,没有一句句子不书写着生命与死亡。到了优惠的最后一天,所有能增加业绩的病人都被哄抢着抬走,只剩他来清理货架,打扫剩余的商品。
这周已经去过规定的临床见习,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商品的保质日期,觉得他说不定还能竞争一下停尸员的岗位。
前台巨大的宣传用硬纸板上用图文形式画着刮刮卡和两件半价的活动,他僵硬地扯出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在售货员小姐开口说到一个他完全没听过的“SMS抽奖活动”时候迅速数出了正好的零钱,以一种难以看清的速度跑走了。
如果哪里的超市售货员都需要通过三十秒的广告演讲来计算找零的数量,那么他或许才是更能胜任这一职位的人选。
礼·霍尔维特说,做事之前不经过理智的思考是危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把这句话置之一旁,当作比耳旁风更旁边的噪音,最多吹到穴洞里,连冒头的机会都不会有。
唯一必要的时候,是他必须援引这句话反驳他的父亲。
如果他还记得这句话,就不会忘了拿上塑料袋。
出门的时候还是阳光晴朗,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突然开始下起了冰雹。
罗兰·A·霍尔维特看着眼前的青年怀里抱着一沓速食食物,表情平静,以一种相当高难度的方式用小指勾着钥匙开了门。他黑色的冲锋衣上还有些没化开的雨水,以及变成深色的布料,奇迹是,那些被他拿着的东西倒是没有被沾湿。
“你打算送我节日贺礼吗,”他靠在那个人工革缝制的沙发上,一点也没有起来要搭把手的意思,看着罗兰·L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放下来,像对待实验室仪器一样精确调整着其中每一件事物的平衡,“忘带宿舍钥匙日这名字可不怎么好听。”
而且每庆祝一次就会想起你还没毕业,他说。
“快三十岁的人能不能别这么对生活充满幻想?”罗兰·L把东西收拾完把购物袋平铺在桌上,沿着锯齿边缘的包装一点点撕开,长舒了一口气,“那家超市绝对不会赞成把日子定在这天。”
“他们可以支付一笔不赞成费来取消这个决议。”罗兰·A站起来走到客厅的另一侧,声音变得闷厚而模糊不清。
“上次他们就没同意。”
“你说两年前那次?”
他们指的是冰柜蛋糕区全场打折的那个提议。
“和英国政府有点像?”3
罗兰·A拿走了他的小小购物成果里的那部分奶油蛋糕,他把剩下的部分放进冰柜。当然,那家超市在今天打折,是因为今天正好是圣大卫节。
黑色不错,罗兰·A说,眼神瞟了一眼他衣襟上那个黄水仙徽章。4
超市送的,罗兰·L把徽章取下来,想了想用毛巾擦了擦,说圣大卫不会介意。
——沙。
——咔。
对他来说,很快这个世界只有某条裂缝沿着中线慢慢分开的声音,罗兰·A在给中膛开了线的娃娃缝补,似乎没什么时间理这个很久不回家的弟弟,他今天大概休假,不过,就算是平时,他们之间也几乎找不到什么名为亲密深谈的接触点。
如果你再年轻十岁我也许会笑得更灿烂点,对吗?不过糖早就提前发完了。罗兰·A说,很快他又补充道,如果谁对着自己的脸笑成那样,我会建议他去另一家医院看看。
他捡起一块苹果脆片放进嘴里,脑内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颌骨的振动把过剩商品的碎裂声直接传到内耳,他的世界充满了古怪零食持久不褪的余味。
如果附近正好有辆卡车奔驰而过,他能通过这个方式快速从交通事故中屏蔽自我,比心理治疗还要有效一万倍,并且甜味的添加剂总比那些药物要好吃得多。脑内响起的巨大响声覆盖了所有其他声音,一百个脑中的世界在此刻轰然倒塌,大概即使世界末日不把其他人都消灭殆尽,人也本就是更善于倾听自己的生物。
“你一个人能做完吗?”
“如果你想知道进度的话,”罗兰·A似乎遇到什么难题,但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工作,几分钟后才说,“你能帮忙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罗兰·A的身边遍布着剪短的缝线和废弃布料,就像刚刚从业一天和自己叛逆的剪刀与手争夺发型控制权的理发师,地板上遍布着客人的碎头发,他的客人是棉花团做成的球体,皮革的直线,唾手可得的无知以及自身的愚昧。它们彼此认识,有着三二不一的长度,在罗兰·L看来,它们有深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和绿色的手臂还有他哥哥随处乱丢的审美设计。
罗兰·A总是看起来做事不紧不慢,不过如果按照他哥哥的做事方式去应对工作,一定会大祸临头。
下周的循证医学报告近在咫尺,罗兰·L开始后悔刚才把东西直接丢在了书桌上,现在,他不得不从里面再扫出一片区域让给那台笨重的电脑,在罗兰·A的家里找到一个方便的空余插头花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他相信罗兰·A一定没考虑过让这里摆放任何除了电器以外需要插头的家伙。
诚实地说,他更喜欢笔尖接触纸张的感觉,笔珠和纸张产生细微的摩擦力,从那之中流淌出顺滑无比的墨水。最近学校已经开始要求使用邮箱单独发送一份电子档给教授,除了临床报告的部分需要额外提交手写报告以外,这个大家伙已经被迫融入了他的生活,他的想法是,他们两个都不怎么乐意。和薄薄的手术刀片相比,这个人类机械工业的结晶实在是显得又笨重又随便。
并且一个搞不好说不定还会把自己送上手术台来个近视小手术。
他推了推眼镜,下意识把手肘放在桌上,某种固体瞬间被压碎,房间里发出促销零食被腰斩的悲鸣声。
这个正午和他记忆中的或是在医院的都不同往常,意外和突然到来的明天选择一起到来,在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中,罗兰·A把目光转向他,若无其事地问他的报告撰写进行得怎么样了。
“你的那家伙呢?”他反问道。
“已经完成了。”他耸耸肩指向面前那个很难说有什么人样的人偶。
这下他没有任何借口,只能实话实说。
“还不错。”
他把自己的身体摔在挺得板正得像直尺一样的办公椅上。
“听起来不是‘还不错’,应该是‘相当不错’,或者‘不错到要爆炸了’,”罗兰·A从另一侧过来,手里拿着他一直觉得花纹和几年前一样崭新的那个茶杯,另一只手把他的眼镜推到头发上,“为什么你要用眼镜遮住黑眼圈?预备医师先生。”
“他们在给人物加上下划线的作用有些重复了,你不觉得吗?”
罗兰·L点击了几下鼠标,给文档命名完打开邮箱敲了几下,还没等罗兰·A看清邮件域名就关掉了邮箱。
“模拟病人课程怎么样?”5
“说实话吗,”罗兰·L敲键盘的手停了一下,“还不如和你那些玩具聊天。”
罗兰·A把手臂撑在他肩膀上看他操作这些花花绿绿的软件,说实话他有些担心罗兰·A会一个手抖把水浇到他的电脑上。不过罗兰·A只是偶尔问他几句图标的含义还有邮件发送的方法。等罗兰·A问他这个小铁皮盒子的使用体验时,他想了想说:“有损健康。”
他哥哥看了架在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一眼:“显而易见。”
垃圾邮件几乎和罗兰·A在这个房间制造的缝线和头发一样多,源源不断地为那台坏了的制雪机提供原料,广告邮件粉饰得和正常邮件一样好,考虑到他的大部分导师和他的哥哥一样也不习惯用邮件,那些附带图片的促销广告还要完整度更高一些。而说句实话,即使戴上这幅眼镜,他也不是那么能清楚辨认该删除哪些邮件。
“我想该吃饭了。”罗兰·A说。
他塞给他一摞放在邮箱里的促销广告单,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店倒闭了了,好消息是他能试试新口味外卖,坏消息是,罗兰·A拿来的这些促销券也有一大半都过期了。
“十分钟后。”他说。
他有些头痛,重新点开消息中心检查那些形形色色的前缀和后缀。
一切都褪色得太快,给自己标定着保质期,现在,他们依赖这些各色各异的光路连接去往其他世界的道路,比太阳刺眼得多,他们管那叫“提示”,“闹钟”,“标签”,虚拟世界中的纸片如雪花般飘落,砸到他的身上,不痛不痒,只是觉得眼睛有些疼痛。
这一年,他的大部分时间被花在筛选这些杂乱的信息上,相比之下,罗兰·A的信息中心要干净得多,邮件中心只有一封邮件,还是他弟弟在功能刚开启时发来的一封作为演示功能的邮件。问起理由的时候,罗兰·L正飞快地用手机键盘输入短讯,然后再用同样的速度一行行删掉他的输入错误。
“这很不错,听说你会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他的祝福邮件。”罗兰·L没抬头,“你可以收到不止一个人的了。”
“谢谢,希望不是付费的。”罗兰·A把邮箱的界面关掉,“几个?”
“两个,上次我回家时老妈让我帮她也开通一个。”他说,“据说邮箱官方也会在你设置的生日日期发来一条。”
他哥哥仍然抱臂看着他,罗兰·L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我那条是收费的。”
事实上,他们平常大部分时间在用短信交流,罗兰·A的打扫工作进展比他顺利得多,而他仍在思考为什么最近会多了这么多垃圾邮件。
“单纯从节省时间的角度来看,或许我更应该去楼下给你买副纸笔。”
“带上信封,”他疲倦地敲击着删除键,“我希望寄这些投诉信是免费的。”
“我以为只有最受欢迎的医生才会收到那么多投诉信。”
“看来垃圾邮件的供应商也是会的。”
“垃圾邮件?”
“在促销活动填写了自己的邮箱就会收到的小礼物。”
“给谁?”
“你弟弟。”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
“希望他们会给双份,”罗兰·A·霍尔维特说,“昨天我去超市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现在告诉他们家里有个弟弟不能免费送第二把叉子了。”
他哥哥一向认为邮箱是一种不够精确又容易引起误会的传讯形式,比如说,当你写O的时候,或许会因为那支水笔的出水阻塞,或是想起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字母就那么变了形,或者变胖,或者变瘦,到头来,还是要发短信来确认每一个字母和数字具体指的是什么。
罗兰·A不认为他会搞错,事实上他只记了罗兰·L一个人的邮箱。
罗兰·L百无聊赖地重复着归类邮件的动作,大约在三秒后重新回顾了他哥哥陈述的事实,反应过来罗兰·A说他昨天去了超市。
片刻之后他迅速抓起桌上剩余的脆苹果片朝罗兰·A丢过去,对方敏捷地抓到手里放进嘴里吃掉。
“随便在促销单上签署他人邮箱,”他总算明白这一切的来源了,“我要起诉你。”
“你打算用那一串无机的数字来代表自己的所有法律权力?”
当然不,还要加上一串愚蠢的字母,罗兰·L想道,并且相当程度上他们共享了这串字母和这些无机的大部分法律权利。
罗兰·A停顿了一下说:“好吧,我可以先给你时间打电话给你的律师。”
“你是不是弄错了谁是检方。”
“我想对于新手来说,第一次上法庭还是陪审团的位置更好。”
“要不要问问法官?”
“陪审团可是对抗王权泛滥的堡垒,”罗兰·A说,“再说,我们这是民事案件。”
“好吧,我要求先打电话给老妈。”
他哥哥摊摊手:“电话坏了。”
罗兰·A在大量需要填写邮箱和名字的地方干脆地冒用了他弟弟的名义,罗兰·L不知道他签字的时候是不是像在医院对付小朋友那样顺畅,从兴趣爱好到名字性别工作都不带一丝卡壳,唯一要做的只是要把年龄那行改小十岁,对他来说连一秒钟都不用犹豫。他们争论了很久罗兰·A到底应不应该在他的兴趣爱好填上支持斯旺西球队这条。
“我准备了好几个版本,”他哥哥说,“你也可以选择新圣徒球队。”
罗兰·L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电脑进入了低电量的黑屏,这时他才发觉刚才的充电线一直没有在正常工作状态。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马上发现,不过经过一系列的排查,他断定,家里停电了。
他们同时抬头向外面的电箱。
“现在夏天也要搞计划性停电这一套吗?”罗兰·L抓了抓头发,把电脑调成了睡眠模式。
“不确定,也可能是节日气氛。”罗兰·A说。
至少,在那个一千多前的传教士还活着的年代,那些铁皮盒子除了是个放置圣经不错的桌子外毫无意义。
“去吃饭吧。”
罗兰·L发现自己对于无法继续刚才的工作并且说出这句话并不十分遗憾。
罗兰·A在沙发上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几秒都没说话,有时候他觉得他哥哥像个恰巧和他长着一张脸的机器人,只不过从指令输入还是输出都完全无法控制,他说,我想起刚好有张优惠券,然后指了指在橱柜里摞起来的杂志。
罗兰·L对这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并不算陌生,每回课堂上,他总是瞄到这本厚薄均匀的刊物被正好夹在专业课课本和手写笔记本中间第二层的位置,用他们灵巧的手指握持着,好让页数不要掉到下一页,他看见过几页标题,如果最新流行趋势的参选者换成面包店的商品他或许会更有兴趣些。但如果罗兰·A要考他上面的内容可是一窍不通,他干脆把杂志单手捏了起来,往地面不停抖落颜色鲜艳的文字。
“你的康复训练手法可不怎么温柔。”
“这两年就是这个训练法,你该更新一下了。”
半张优惠券被抖落在地上,上面写着一家冰室的地址。
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注视着出生就遗失了脐带的生灵。
“我猜另外半张在《经济学人》里。”
“或者《新政治家》。”
“我猜是《伦敦书评》。”
“所以。”
“所以——”
罗兰·A和罗兰·L对视一眼,放弃了在这个家找到完整的优惠券的打算。
“我想别总是直接切开你看到的任何东西是一句忠告。”罗兰·L·霍尔维特说。
他们走出门。
“这儿真的没有《经济学人》吗?”
“或许包汉堡的纸上能找到,”罗兰·A看了他一眼,“你觉得经济学的学生还是文科的学生毕业后去汉堡店工作的概率大?”
“汉堡专业的人概率大。”罗兰·L说。
圣大卫节的中午,他们去了一家连锁咖啡厅点了冰激凌蛋糕,舌尖充斥着色素和糖的味道,他们一人一个,吃完觉得差不多饱了,又点了一份,店里的生意火爆,他们面对面吃自己的那份,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小狗形状的奶油。
罗兰·A·霍尔维特精准地切开白色的奶油,下面是黄色的面包层,他静静地等待了几秒,等待裂缝中的果酱慢慢浸透了盘面,才用刀挑起一块蘸了些送入口中。
蛋糕专业比汉堡专业更好,他说。
当然,因为奶油比生菜叶子更好,他弟弟说,里面藏得下一箱《经济学人》加上三本《新政治家》。
“我走了。”罗兰·L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垃圾。
他看见罗兰·A慢吞吞地坐下来,拆开一包蔓越莓水果干,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走好”。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像是比那些垃圾的构成更多一些,更复杂的句子。
“你那辆车该洗洗了。”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代劳,在那之后我很愿意送我的弟弟上学,”他哥哥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发闷,像连日不晴的雨天,“去他的大学?”
“我想我不需要你的母校一日游了,谢谢。”
罗兰·L·霍尔维特走出家门的时候,房间里的青年正靠在椅背上睡觉,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一会便自动放松,垂在大腿上,落下的棉絮和填充物被风吹到他身上,像围巾一样缠绕起来。他关上了门,总觉得心头有一种萦绕不去的不安感,他看到车库旁边那台车落了灰,这对罗兰·A来说并不常见,他隔着车窗看了看,心虚地发现自己藏在哥哥车里那箱快过期的饮用水还没有被发现。
他生活的形状长久以来被那层薄薄的气泡膜包裹着,虽然透明而偶尔发出令人恼火的噗噗声,却在碰撞和转运之中安稳地保持前进。没有任何症状表明,一切注定会发生的事情会先行通知结果再推测过程,正如在打开快递箱后才看到七零八碎的玻璃碎片,那种焦虑和不安很快被大脑延迟到了终点的未来。
他努力抛开那种异样的感觉,无论如何,春季假期快要结束,下周就是夏季学期的开学日,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三月一日的正午,街头到处都飘扬着那面印着红龙的旗帜,太阳烘干了露水,升到了最高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起,在那上面别着象征复苏的水仙花,每个人都在唱歌,大笑,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开始了。
鱼呼吸的方法
某本书里是这样说的,起初神创造天地,第一日诞生了光,第二日命令水与水之间出现一个穹苍,上面的水成为云气与雨露,下面的水成为海洋与江河,直到第五日才开始创造海中的大鱼和各样水族,并赐福它们繁衍增多。对全能神来说,创世的语言是要放在日程表的首要大事,随后勤勉了两日便将海洋撒手不管,转而投向陆地的怀抱,上帝是否会在洪水中溺死尚无定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这些流动的事物中存活的生物应当吃些什么,因此在陆地上寻找食物,稍一打盹,把罗兰·A·霍尔维特放进了一个完全被水包围的岛屿,忘记在派下洪水的时候里按照一比一的咸淡混合比例把他淹死。后来听说他还吞了一位先知,又因为海水的味道把将其泡得太咸把他吐了出来。6
据说那家伙现在还在英国的威尔士活得好好的。
罗兰·A·霍尔维特今年二十九,身体不算健康,性格要比身体更加糟糕,暂时需要有人照顾,或者忍受他毫无章法的回答与对话。从他的故事中总有人能学到一些人生道理,例如如果不够勤勉,就会不停地为自己的过错善后。
罗兰·L·霍尔维特可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
对罗兰·L来说,他工作的时长远远不止七日,最初他只把来拜访罗兰·A单纯当作母亲的任务,至少从字面意义上看,和一个年长了他十岁的自己相处听起来并不是个很糟糕的主意,大概比琢磨透“要有光”的内在运转机制或把水分开的时候保证自己不会被呛死要容易,这种给家庭纽带打结的活动听上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至少不会比他练习打一个手术结用的时间更长。
他每周去罗兰·A家里三四次,给他哥哥带上必要的水和慰问甜点,以及一句家人的暖心问候。此外,他还可以从这中获得些额外的好处,包括但不限于得到向艾薇儿·特蕾维利安选择水果馅饼中放什么水果的权利。
即使罗兰·A完全可以直接共享这项福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罗兰·L总觉得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萦绕在他身边,最开始他认为是不习惯坐电梯的问题,直到罗兰·A已经习惯于他会因为楼梯而晚来五分钟后才发现放弃了这一徒劳的实验。
他对于水果馅饼会不会在那段多余的时间里提前塌陷的问题焦虑过重。
等他更频繁地开始拜访罗兰·A的家,试图找到这种非自然感觉的来源时。他从自己的问句中找到了答案,这时他们已经会突然开始一段对话,而后又戛然而止,对话的速度越来越短,有时候只剩下单词和不成文的语法,像几个只浮游在空气中的点,只有他们能把它们连成线。
对于缝合家庭纽带来说似乎不是好事,他说。
对缝合伤口来说很高效,罗兰·A又切了一块挞皮去他那里,你见过给病人缝合伤口的时候还要唱一首圣歌祝福治愈的吗?
没准儿?资深宗教信仰者还能从那里面析出阿司匹林呢。
罗兰·L撇撇嘴,注意到罗兰·A叉走了最后一块草莓。
罗兰·A·霍尔维特和罗兰·L·霍尔维特之间不存在伤痕,就像造物主只是用一把叉子轻轻地把一块两人份的蛋糕分成两块。
那也不意味他要吃两次,他夹走最后一块。
买两块打折。
他哥哥总是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地。
“我走了。”罗兰·L出去时拉上门。
身后只有放下叉子的声音。
罗兰·A从来不对他说再见,也不问他是打算就这么回北威尔士,还是下楼去丢包垃圾。
现在,即使无需全知全能的神确认,在母亲把新做的早餐三明治递到他手里,刚刚翕动嘴唇之前,罗兰·L·霍尔维特也能一边确认口味一边背诵出仿佛定型文一样的叮嘱:
“睡眠、三餐、还有从自来水管以外的地方取出的干净的水。”
在给他和罗兰·A订制健康地生活与完备的康复治疗计划这件事上,他妈妈报出的那些非专业名词总比他们所熟知的那些专业名词要效力大得多,就像平行回复的叙事诗,一切以“艾薇儿·特蕾维利安看着是好的”7结尾,宣告他们兄弟两个在一瞬间能够过上一种充满秩序和良善的生活。罗兰·L记这些和记教科书一样好,随时准备好和他哥哥来一场躲避球游戏,至于执不执行则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像组装一个经典款三明治那样报出所有部件的名字,直到艾薇儿·特蕾维利安满脸笑容地把他送到门口,把书包递给他。
罗兰·L掂了掂,感觉里面沉了些,好像又装了些东西。
他母亲说:“你们最好都记住这些。”
他从艾薇儿那儿得到一副羊毛绒手套作为出行礼物。要比他印象中的医用手套厚很多,还没开学,但他的指导老师兼兄长建议他提前准备一副。
“在外科你早晚用得上。”
他希望这时候最好不要来得太快,羊毛绒细密的针脚十分保暖,但在九月用还为时尚早,唯一尴尬的事情是自从他把手套从行李箱里取出来,那个箱子被精心塞入的布局就被完全毁坏了,他现在可以选把手套放回《库玛与克拉克临床医学》和《格雷学生解剖学》的夹层之间,或是和他的秋季衬衫放在一起,他希望克拉克和格雷不会为了每人只分到一只手套而生气。
或许他还可以选择戴回手上。
罗兰·A说,她不介意你也把它当橡胶手套用。
一只湿漉漉的羊?还是电击羊?他问,家里的橡胶手套去哪了?
在这,罗兰·A说,面前某个被称作人偶的巨型编织物的脸刚刚缝到一半,手上就已经套上了橙红色的橡胶手套。
他一直盯着那个人偶的眼睛,罗兰·A把人偶往右边倾斜了一点。
“你觉得怎么样?”
罗兰·L停顿了一秒说:“右手臂可以再弯点?”
他哥哥很快像个悍匪一样把人偶的手臂角度压下去几度,总之,现在看上去不太像骨折,应该是一种全新的舞蹈,手和脚都要用上的那种,他是这么想的,但很有艺术感,如果他是院长,就会购入这种医学模型。
“那纽扣是从衬衣上掰下来的吗?”
“对,”罗兰·A片刻后转头,看了他一眼,“现在它还没坏。”
“并且我还穿在身上。”
“像这样命运的巧合是不多的?”
“我看校服进货单里没什么命运可言。”
“等你不得不为别人的重大手术签字的时候会感叹,那时候见证自己的命运多么廉价而日常啊,”罗兰·A在日光还没逃走的时候把针头深深埋入棉花的填充物里,“等坏了记得把纽扣给我。”
又或许没坏他哥哥也不介意。
客厅的中央放着一张显眼的桌子,底下有两个箱子,其中一个里面塞着乱成一团的毛线团,会自己尖叫起来的袜子,还有叠放得不甚整齐的前司简历。罗兰·L管那叫罗兰·A的老巢,有时候他也能从里面翻出几样自己的东西来。偶尔罗兰·L经过那里会不小心踩到掉出来的国际象棋棋子,他要做的是区分出国王和王后,然后把黑白棋子塞回它们原本应在的地方去。
对他来说有点像在学校的微机室翘着腿玩接龙,眼睛一眨,面前的互动白板就排布满了像素般的文字。
“黑色。”
“人物生平,”罗兰·A没停下手里的活,“悲情而又无聊的中年男人,当他来到医院时,连妻子和女儿都不在身边,于是他就这样走到窗边,多年爬办公楼的经验让他忘了不用多踩一步。”
“然后他就死了。”
人偶软趴趴地掉落在地上,镶嵌在心脏的黑色国王松动滚落在地毯上。
罗兰·L把手上那颗白色棋子放在旁边。
如果这是道面试题,他一定不会推荐别人选择罗兰·A这种主考官,说到底,这家伙给了你两个选择,但颜色并不重要,他的唯一主张是那男人的心胸狭窄到只有一指甲盖的长度,说不定比人偶上镶嵌的还要更短。
这种无聊到从题面上无法看出的答案到底有谁能知道?
罗兰·L·霍尔维特在超市要了两大桶家庭装的榛子酱和四袋浇灌了厚黄油的肉桂葡萄干,他抓了一大把一次性勺子和叉子,他哥哥把拖鞋抵住厚厚的地毯,让自己倒在后面的软沙发上,头发和哪些剪下的棉线混合在一起,颠倒着看他弟弟,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他们有四只手,并不创造任何劳动,但对一个懒汉的家已经足够。
吃完午饭又或许是晚餐前的开胃菜后,罗兰·L把顺路买的替换零件和电池丢到罗兰·A的老巢里。他最初不是这么给那个箱子命名的,就好像尖叫的袜子最初也没学会如何用毛线编织人类看不懂的音谱,把那些音符藏起来更好,这里没有任何音乐的狂热爱好者。
被遗忘在袜子里的那个小收音机除外。
有一天,罗兰·A会突然发现循环往复的音调在这个屋子里回荡,如果没有谁去把那个反复记号涂掉,生活的旋律就永远不会停止。在这场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比赛里,最后是他自己抬手结束了尖叫袜子短暂的生命。
他看了看始作俑者,罗兰·L只是推了推夹在耳朵上的眼镜,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做出一副和他毫无关系的样子。
他觉得他是时候抬起像笑又不像笑的嘴角了,像罗兰·A经常对小孩子做的那种,他把文档的标题写了又删,说他从小就不怎么会用这东西。
现在他想不起几年前他是怀着什么心情拿到这件礼物的,有可能是商店的赠品,或是那对父母决定突如其来地观察一下他们的儿子是否身体里有着贝多芬的灵魂,无论怎么样,最后它死亡的位置漂亮地说明了他们二人在音乐领域都毫无天赋。
上帝在第二天忘记为他们设置耳朵,又在第四天时忘记教他们对付火有关的事情。
草莓一颗,奶油一瓶,塑料刀一把,纸杯两个,蛋糕一个,那瓶奶油是多余的,罗兰·L说。
赠品多半和买的商品有些关系,所以他可以认为面包房的人大概乐于看到他们把这瓶奶油用于某种精妙的化学实验,在一般的家庭里,这叫做下厨,在他们家,叫做实验。实验和料理的最大区别就是,实验始终带着未知和好奇,你必须非常谨慎,才能在一次次失败结果中得到那么一点点微微弱弱的曙光。
“也可能是日光灯管。”罗兰·A·霍尔维特说。
现在有创新意识的人已经不多了,正好——今天他们有一些免费的材料可以使用,正好,即使实验失败了也不会饿肚子。
冰箱里还剩昨天吃的半块披萨,买别的东西时送的欧芹,一大块芝士,还有蓝莓果酱和半条冷冻鱼。他们一起把那些东西摆在那个对他们两个来说有些过小的手术室里,神情严肃地像是对待一颗新生儿的心脏。
在过去的一分钟里,他们达成了共识,鱼还是应该从头部开始切。
“为什么是我切?”
罗兰·L觉得自己拿刀的姿势有些滑稽,一瞬间想要不要换那把蛋糕刀来切。。
罗兰·A说:“你该为入学做些准备,这是外科医生的训练。”
“用切鱼头的方式?”
“某个研究说过,普通外科医生培养一门做饭的兴趣爱好是很适合精进职业技能的,”他看到罗兰·A快速地抹了点奶油蘸着草莓送进嘴里,以至于他后面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切碎蔬菜和摆放装饰物为练习手部的协调性很有必要。”
“是吗,”罗兰·L·霍尔维特高高地举起了刀观察着那条鱼,“该从头开始吗?”
起初,这个国度似乎只是因为某个人从口中吐出的一句话而开始建造,那时候言语既能带来生命,也能带来混乱与失望,这个人们赖以生存、让空气得以流淌的地方一贯如此,有关生活的一切从心脏开始产生,然后顺着攀爬上喉头,最后又消散在空气里,占据自己的一方土地。对陆地上的生物是如此,那么海洋呢?水由口吸入,进入咽腔,通过鳃裂流经鳃丝,再从鳃盖缝或鳃裂排出,源自胚胎的咽弓在人类最终形成咽喉,在鱼类,则变化为了鳃弓并承担呼吸,鳃弓和鳃室保持双侧配对,轻松地对那边那个拼命对气球吹入空气的孩子超车,那是一辆卓越的过时汽车,并给自己安装了两个行车道。罗兰·L·霍尔维特在途中不小心切掉了左边的腮,让它看上去像是那种一侧腮盖缩短的深海鱼类,最后上桌时,连另一半也不见了,这件事就脱离了科学和厨艺的范畴,而更像是魔法,准确地说,这种先进的呼吸生物或许在此处又重新经历了一次上帝造物的过程,焕发新生。
“这是鱼。”罗兰·L·霍尔维特说,似乎是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呃,刚才那条。”
“是的?”
“我以为你的回答能比‘是的’更详细点呢?”
“你给病人开处方的时候,绝症患者需要更多的说明吗?”
他弟弟摇了摇头。
“或许刚才应该先从中部下刀的。”
“你可以把椎骨砍断,”罗兰·A一直在吃那块剩余的披萨,”它不一定喜欢你这个非法闯入的拆迁商。”
那时候,罗兰·A不得不说出那句医生最令人厌恶的话:
他弟弟已经尽力了。
按照罗兰·A的说法,人类的胸腔依靠肋骨和横膈膜分成两层,可是鱼类只依靠那条单薄的椎骨作为承重墙,把肝脏、肠线还有用以调节浮力的鳔都塞进一间小小的公寓里,上帝造人的时候大概没想过,他们会自己跑到第五日建造的江与海中,享受用四肢扒着陆地或是某种类似的地方才能不掉下去的感受。
他觉得大概是诺亚方舟留下的遗传动作。
“要是人类长了腮会怎样?”
罗兰·L开始和他抢那块剩余的披萨,在发现不剩多少后往草莓上抹满了奶油。
“好事,把器官都塞到一个腔室,做开胸再也没有肋骨和横膈膜挡路了。”罗兰·A说。
“在空气里腮会干透,大概只能住在浅海或者巨大的水箱里。”他指了指门口那趟水洼,“那儿也不错?”
“恒温会下降,”罗兰·L想了想,“那时候吃鱼一定不需要开火了。”
“岂止,”他哥哥放下叉子,“所有人大脑体积都同比缩小,要么整天昏昏欲睡,要么被当成鱼的观赏生物。”
毕竟那么大个又没有自卫能力的生物在深海里也不多见。
假如他们吃完午饭正好没下雨的话,这对兄弟偶尔会去附近的公园,开始的理由总是很简单,罗兰·L心血来潮地想抵抗一下哥哥并无任何强制效力的口令,又或者他们觉得这间房间里闷透了,出于某种无法和别人解释清楚的兴趣得去湿度不同的地方走走。一个人站起来,一个人向前走,对他们来说,呼吸的器官并不总是鼻子和嘴,如果用某种并非器官的地方替代嘴巴说话,那么就能作为生长着腮的人类在世间漫游也说不定。罗兰·L想了想,问他哥哥能不能用眼睛代替进食,这样效率能提高好几倍,还能省下去超市的功夫,可惜,有关在城市中漫游的鱼尚且只是一种为时过早的胆大设想。
不过,现在,用他哥哥的话说,即使是温水箱里的金鱼,偶尔也得抱出去走走。如果沿着塔夫河一直走,他们会在那片开阔的公共草地下躺下来,即使有防水垫隔着,下面的泥土还是没有床铺那么舒服,太阳就出来这么一会儿,覆盖不全他们两个,一半亮,一半黑。阴影先是打在他的身上,后来跑到他哥哥帽子里。他毫不怀疑,所有的人都在这时候暗自竞争让自家的狗稳稳地叼住飞盘,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总是苦着一张脸面对太阳,显得有些不识时务。
上游有一段相对平缓的水面,偶尔传来扑通一声,少有人回头,大家都说,这不算什么新鲜的事情了,总有人不喜欢待在土地上,喜欢跳到水里去。罗兰·L直了直身子,问他哥哥他的冰激凌在哪里,他只看到一个。
罗兰·A猜拳输了,拿回两个冰激凌,准确来说,是一个冰激凌,还有一个圆锥形的脆皮筒。
“被拿走了。”他说。
“被谁?”
罗兰·A·霍尔维特刚想说话,奶油就在他们面前划出了一道弧线,一只灰背海鸥叼住顶端的冰淇淋球糖丝旋即飞走,他们对着海啸后两个残破的蛋卷皮相对沉默了一会,最后蘸着剩下的那瓶奶油吃完了饼皮。
你为什么要带奶油出门,罗兰·A问。
我怕在家化了,他弟弟说,用已经软下来的饼皮蘸走了最后一点奶油。
快到傍晚的时候,连海鸥都比他们要走得更早,他们从淹死人声的河边和分解生命的草地上回家,街道上车辆像同类项一样整齐地摆放着,有一二辆停歪了,然后整条线都像机尾云一样在道路上拐出一条淡淡的弧线。到处都是回家的白云,看不清一张清晰的脸,影子跌跌撞撞地相互碰上了,这个时候罗兰·L有些后悔没有叫他哥哥开车过来。
是的,罗兰·A说,那是因为我们出门的时候没有开车。
“车道太挤了,人们都喜欢周末,不是吗?”
“是啊,如果不是这个时间医院充满醉鬼和血案的话,”罗兰·A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或许会比平时上医院更愉快些?”
或许会递给主治医生一个甜筒也说不定。
他们心血来潮地去看望了那台陪他们度过了无数个周末的车子,自打那次旅行后,罗兰·L就很少有机会和他哥哥一起坐上这辆车了,当然,那些“把你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收拾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刻不算,他们在那辆车里找到了不少以为早就丢掉了的东西,几包已经过了保质期的罐头因为没有开罐器而沦为其他东西的脚垫,用了半瓶的驱蚊水,裸露在外已经干透了的湿纸巾,还有几节打火用的干电池。
罗兰·L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他哥哥说:
“我的入学通知书好像不在这。”
“本来?”
“本来是有可能在这的,”他弟弟说,“但现在一定不在这了。”
有人曾经说过,如果你在生活中感到困扰,就去收拾房间吧,烦恼并不会像空气一样自动分解,但是足够让那些全新跳出来的东西把它压在身下,暂时变得难以捉摸和发现。
罗兰·L对这句颇具哲理性和缺少现实意义的格言并不算多尊重,至少他更希望那张白纸黑字的通知书能突然像烤面包一样蹦到他的面前,而不是被压在箱子里让他再去签字和完成一系列流程后再入学,他翻动完自己的箱子,罗兰·A点了点头,他再去翻罗兰·A的小工具箱,心里在想这话究竟是谁说的。
罗兰·A·霍尔维特从地上找出一本落满灰尘的《经济学人》,在他身后说:“老妈说的。”
罗兰·L闭嘴了。
老妈说的倒是轻巧。
对这间房子而言,一张纸显得过于单薄了,他能够精准地区分出一颗扣子究竟属于他还是罗兰·A,又或者闭上眼就能回忆出教科书的某个段落页码,可是这种时候这张纸就像乘了飞机一样在这个家环球旅行,并且很可能是自由无GPS的那种。
那么,谁知道呢,说不定它早就已经成了随便哪个废纸里的一页了,或许不堪风和水的打击,悄悄地变成另一种东西了,他们习惯于通过将一张纸写满字将其视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可是,事实是那张纸和那些用来包面包或是苹果派的纸构成都无任何不同,没有任何标定的位置和坐标。他检查完客厅,罗兰·A去了厨房,而他得去两个人的房间,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毫无头绪的事情。
罗兰·A的房间许多排布都和他很像,他过去设想以后自己会采取的布置,还有他目前嗤之以鼻的东西,把东西拿出来放回去时有一种奇妙的舒适感,让他升起一种冲动把自己的房间也改成那样。
不行。
当然,绝对不能是那样,因为这房子毕竟还住了两个人。
他找到了几张《经济学人》的内页、还有《新政治家》的封面、不过没有完整的原本,他哥哥说那是某个小孩的父母送给他的答谢礼物,在他看来更像是那个孩子没有吃到奇异果味的精准报复。罗兰·L盘腿把好几个版本的《海恩斯维修手册》在地毯上摞成高高的小山,捏住书页飞快翻动了一些,揣测罗兰·A是不是已经把这些都看过一遍。
当然,绝对是那样,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一张小纸片从夹缝里飞出来,他似乎在上面看到了人脸。
“惊喜吗?其实我们还有个弟弟。那是他的出生照,我照的。” 罗兰·A靠在门上说,他挽起了袖子,看起来也因为收拾屋子而把自己搞得一团糟。
如果忽略他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的话。
“他一定比我们擅长找东西。”罗兰·L从地上撑腿坐起来,“嗯,事实上是两张,不过他身体的发育速度真叫人惊奇。”
“如果你好奇,普通来说,青少年在一年内都是会长高的。”
“噢,那你是什么?”
“青少年成熟期。”
“你保持这个状态多久了?”
“嗯,”他说,“快十二年了?”
而后他们凑到一起看那张彼此都没什么印象的照片,靠着后面的背景依稀拼凑出了当时的情况。
“你拍的?”
“你真信?”
他弟弟翻了个白眼,抢过照片仔细盯了一会,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我记得那个把自己弄伤的倒霉鬼是个摄影师。”
“噢,”罗兰·A应了声后停顿了五秒,“我把他给的胶卷和一堆东西都放到老家了。”
“看来是老妈冲的了。”
照片上的视角和平时他看过的照片不一样,照片背后用记号笔写了胶卷的名字和日期,虽然是两张,但是却从同一张底片里冲出来。他想起来当时那倒霉鬼说的,那是台半格相机,本意是为了节省胶卷费用而诞生的小型相机,当时他用来拍摄风光的那台机子还在海边没拿回来,便用那张照片给他们照了相。
“你还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记得,”罗兰·L仔细回忆了一下,“‘你们两个出生时拍照时,脸一定不是朝着镜头,而是针管的方向吧。’”
“我觉得应该是屁股对着,你觉得呢?”
“我想医院大概没有兴趣购入相机为新生儿的屁股照相吧。”
更何况他们的照片还没法用一张解决。
他们顶着大逆光,导致半张脸都是模糊的,照片里,构成前景的红发青年的半张脸被光晕模糊掉,只剩凑近镜头时夸张地占了四分之三构图的脸,远处也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虚化的原因,几乎辨认不出身形了,只能看出依稀也是红发的样子,双手插着在外套的口袋里,往这里瞥了一眼,露出有些不习惯的笑容。这一半放在右边,而左边则是一片毫不美观的泥水地,视角是掩饰,主人公是一只跑过来围观摄影者惨状的狗。
“你说那是夸奖吗?”罗兰·L仔细回忆着摄影师的话问。
“我想是的。”罗兰·A回答道。
回忆起来,那时候只是被告知想给他们拍张照作为留念,却完全不懂要怎么做,等到快门启动时,罗兰·A正盯着那只下一秒也许会闪闪发光起来的镜头,而罗兰·L还没反应过来,那卷胶卷只剩下来了最后一格。于是摄影师干脆把这台便宜的二手相机送给了他们。而他们实在没有任何艺术细胞,在坚信“接下来的路程大概会顺利的后十分钟路程”,他们就陷入了那团肮脏的泥水地。
不知道他哥哥为什么不带靴子却带了这个,仔细想来,那时候他确实听到了快门落下的声音。
后来旅行的东西一大半被丢回了老家,大概被他们善良又不介意去一趟冲洗馆的妈妈发现,和其他邮件一起寄过来,剩下的推理可想而知。
“然后,你吃那些美味的葡萄干时随手把这当做了书签夹在里面。”
“打趟电话?你的通知书说不定也在那儿。”
罗兰·L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想了想说:“不了,我还是给他们发封邮件吧。”
“我不太想被老妈问觉得那张照片怎么样。”
2011年,罗兰·L·霍尔维特收到了延迟一年录取的大学通知书,离他想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的道路又近了一年,给艾薇儿写信的第一个星期,他还会因为习惯而把2011写成2010。不过,这个房间和他们离开去旅行之前还保持一样,大部分时候没人说话,偶尔由他朗读几句来自家里的暖心问候,不够整洁,生活空间却足够泾渭分明,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在对这个家里新鲜的一切感到不安和不习惯。
他像一条鱼跳进了水里。
罗兰·L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感觉沉甸甸的,发觉上面堆满了湿衣服,一层叠着一层,因为水分积压而格外沉重。
“你能让它们走远些吗?”他问。
“恐怕它们没长腿,”罗兰·A快速看了一眼,把衣服丢进洗衣篮后装进烘干机,“水边的毛巾少女。”
“毛巾呢?”
“在烘干机里。”他干脆地说,“你得把它们先拿出来。”
“我想打扰一位淑女的淋浴是不礼貌的。”
那对人物生平几乎一样的兄弟最终决定用字母来区分彼此的姓名。最开始,神用语言砌起一道墙,在罗兰和霍尔维特之间用力地吹开一道仿佛本来就在那里的墙,把两块积木放进去。弟弟是罗兰·L·霍尔维特,哥哥是罗兰·A·霍尔维特。他们的中间名之间隔了11个字母,从尾端向开始那天看去,中间横亘的十年模糊不清得就像昨天的剩菜倒在了充满油渍的下水道里,清理不干净,最好别去看,否则只会把自己的眼睛一同掉下去。
如果这么不巧有人正好认识他们的那对父母,或许会猜测这是否蕴含了某种父母名字的家族传承含义,可巧合的是,这对兄弟总是在一同辜负这种期望,并且毫无后悔之意。
“Assistant.”罗兰·L看了他一眼,觉得已经赢得了胜利。
“Lower.”罗兰·A在看他的汽车杂志。
“Adrift.”
“A nice Lad?”他哥哥耸耸肩,用一种恼人的语气说。
在名字中间加一个字母对他们自母亲那里继承性格没什么帮助。
后来新的入学证明被放在他口袋里,罗兰·L不记得上面写了些什么字,总觉得它们仿佛连成一片,只有身处某地时才会舒展开来,形成某种意义或是确诊的毛病,每个季节,他都患上没有名字的疾病,得去学校确诊,直到学期结束才被告知您的身体并无大毛病,只是需要再休息两个月,然后回来复诊。
很快,他会像一条金鱼一样在脑中反复循环一些短暂得并不连续的画面,那里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在场,还有很多很多的记忆从气泡里冒出来,他坐在餐桌前,身体中慢慢地长出两腮,那条鱼说:我并不是用嘴巴呼吸的。
杏仁核(左)
[Room]
“早上好。”8
罗兰·L·霍尔维特仿佛一个酒店服务员,毫不在意他会不会在Guest Comment Card上只涂上一颗星星,用生硬的口气和他打了个招呼。
罗兰·A·霍尔维特停顿了几秒等着他弟弟的下文。
他还以为接下来会听到天气预报的内容。
“早,”罗兰·A· 霍尔维特懒洋洋地从车座上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腰部,后从旁边找到了靠枕放在自己椅子上,侧头看向他弟弟,“然后呢?”
“没有客房服务。”
“我对免费的实习生男孩没什么要求,”他说,“看看今天的路况吧。”
“荒野地火车站,今天的天气是阴天,和全年一样。”罗兰·L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尝了一口后停顿了一下,塞回原处,把右手放到方向盘上。
他看了罗兰·A一眼,对方眯着眼睛从那堆剩下的高能量棒挑出了他没选的那个口味,打开了广播电台的旋钮。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温度是十四摄氏度,预计整个下午到傍晚都会有间歇性小雨,局部可能出现中到大雨。体感略显湿冷,建议行车时开启暖风并保持车内干燥。整片威尔士南部和中部地区都保持持续阴郁。”
罗兰·L的语速相当快,几乎和广播保持同步,除了在一些地方他进行了一点小小的发挥以外。
“我们的空调还在运作吗?”
“如果你接下来不需要烧掉它的保险丝取暖的话,当然。”
罗兰·L一脚踩下了油门,他哥哥的头不轻不重地摔到了靠垫上的棉花上,嗓音稍显年轻的青年摇下了车窗蘸了点雨水作为发动剂,把那包过于难吃的饼干丢到了后座。
“最后,我们希望你有一趟愉快的出行。”
[One Shot]
詹姆斯仍旧认为这是旅行中最为时运不济的一段时光,轮胎爆胎的同时遇上备胎漏气,他在十几度的寒风中窝在汽车里守望着他的那台小小的收音机过了许久,还遇上寒潮和暴雨,所有的倒霉都被他碰上了,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过路汽车的座位休息了一阵。
这里离城市的医院还有很远,他只能把僵硬的手臂靠在铝合金的三脚架上,期望他要去的地方能有他想找的人。
走进老式汽车旅馆,一道古朴气息的长廊便在眼前,他打听到要找的人住在旅馆尽头,拖着半只还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数着门牌号,确认无误后,他正措辞如何用得体的用英语和那位能力了得的先生求助。
如果有必要,叩门声的第一声和第二声之间要比第二声和第三声之间相隔得更多才好,正当他这么想时,那扇承担了太多的门啪地一下从里面被人打开了,手法相当粗暴,与其说是“开”,不如说“推”,一个头发乱糟糟的棕红发青年挂着不耐烦的神情,嘴里说着“当然早就死了。” 他得体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
那青年马上注意到了门口的陌生人,他害怕自己很快会变成青年口中下一句的素材,赶忙说明来意。
青年把门向后拉开一道弧度放他进来,里头的布置一览无遗,方才和他讲话的人就在里间,行李和衣服都大剌剌地放在地上,椅子上挂着几件彩色的外套和配套的下装,没什么搭配可言,只是单纯找了个还空着的地方罢了。两双鞋子好不容易在窗帘的下方找到一点容身之处,促狭地挤在角落,鞋面上还有几张发票,似乎是在把裤子倒过来时掉出来的。不知道是谁的记事本丢在床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角落里的旧电风扇一下一下地转动方向,等他进来的时候刚好把自己的头落在地下。
“得和旅馆的人说来修了。”那个刚见到的青年说。
“那天我们扔的冰块能回来吗,”他听到有人在床上说,“下场雨说不定能凉快些。”
“不了吧,”红发青年说,“我可不想在这游泳。”
詹姆斯小心翼翼地打断他们说话,问罗兰·霍尔维特是不是住在这间房间。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暂时停止了,他们对视一眼。
“在,”先头开门的那个问他:“你找哪个?”
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硬着头皮又看了一遍别人给他写的纸条,这才发现在名字的中间还有一个写得十分潦草以至于他忽略了的字母。
细看罗兰·A·霍尔维特的长相,和这房间的另一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但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却很难让人搞错,他们像一面对称的镜子,左半面是磨砂,右半面却是光面的。仔细一看,坐在床上的那个是罗兰·A·霍尔维特,他的右眼有旧伤,看起来身形也更成熟一些,开门的青年说了一声:“找你的。”就去了另一旁。
从结果来说,他的确找到了他要找的医生。
罗兰·A·霍尔维特的话不多,只在需要告诉他症状和关键地方的时候偶尔开口,比起那些不爱解释的医生,他似乎只是单纯地专注于处理伤口,觉得这就已经代替了言语上的解释,詹姆斯打算缓解一下气氛,开口问他房间里的另一位青年是谁。
“我的幻想朋友。”他的医生利落地用尖头镊子取出被咬伤皮肤内的蜱,“你也能看到吗?”
他神情紧绷,看着和罗兰·A·霍尔维特几乎一张脸的青年,对方耸了耸肩,把手里的车载保温壶放到他手边。
“他弟弟。”
詹姆斯在林地待了三天,不仅皮肤被咬了大半,在海岸的长时间暴露还让自己进入了寒冷灼伤的状态,他想这说不定就是他面对这对兄弟还能控制自己表情的原因,他的皮肤几乎都发白麻木了,做不出什么失礼的表情,在看到罗兰·A·霍尔维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袋白色晶状的粉末时最多也就是让面皮扯动两公分。
“我装好了。”他听到哥哥说,“剩下的你来吧。”
弟弟叫做罗兰·L·霍尔维特,除了眼睛和身高的部分外几乎和哥哥一模一样,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学,但他似乎对外科包扎颇有心得,很快接手了哥哥的工作,用车载保温壶给他的手持续保温,并简单在蚊虫叮咬的地方冲洗止血。没有罗兰·A那么游刃有余,但动作很稳重,丝毫没给他担忧出错的机会。虽然进门时听到了争吵,但似乎比起罗兰·A,罗兰· L更像是可以好好交流的样子,想起那包可疑的粉末,他打算开口,但又不知道如何措辞。
“那个不是给你的。”罗兰·L说,“他自己吃。”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直白,罗兰·L直接说出了答案。
他眼前的病人眼神变得更加惊恐了。
他想大概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所以连和人交流的语言理解能力都开始混乱,罗兰·L说,如果他再年轻三十多岁他哥哥也许会考虑把那东西给他,事实上,在他对着把白色粉末抹在硬面包上的罗兰·A整整十分钟后,那对兄弟终于算是妥协了什么东西,同意分给他一小块。
他尝到了糖粉的味道。
“你觉得怎么样?”
罗兰·A捏住他的手检查了一会,干脆地放下了东西:“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有些针扎感。”
“再过六小时皮肤会变得潮红肿胀起来。”
“我后面会怎么样?”
罗兰·A·霍尔维特说,除非他想这时候跑到雪山去追猴子,否则大概率会治愈。
“那里没有猴子。”罗兰·L停下手里的活说。
“也没有那么蠢的人跑到那里去,人比猴子聪明不到哪儿去。”
如果有人真去了,雪山猴子的殊荣就归他了,罗兰·A说。
没给自己的旅途做好准备的人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稀少,如果真的有人去统计,大概就和路边的陨石猎人捡起的还未被发现的宝贵石头一样那么多。对那段时间,罗兰·L·霍尔维特还能想起不少把自己的身体像个二手商品一样弄得七零八落的例子,好在,用他哥哥的话说,大部分人只是在自己本就价值不多的人生标签上折个价,搜摸一下零件,总还能拼起来。那个被冻伤手臂的病人是个带着沉重的金属玩意旅行的摄影师,对他和他的行李,罗兰·L的第一印象是个方方正正、竖直展开的物体,上下排布着两颗镜头,据这位专业人士说,上边是观景镜头,用来取景和对焦,而下方是拍摄镜头,实际上的照片是在这里成像的。
“也就是说,看东西的地方和动手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地方了?”
“没错,总是会有些误差的。”他说,“虽然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对吧?”
只要不是从脸掉到了裤子这样的误差他想应该没什么问题。罗兰·L说。
走进这位于南部唯一的汽车旅馆时,他们只是想给那辆或患上了感冒或是发烧的车辆找个歇脚地,他们用上了观察和测量温度法,但一个前外科医生和预备医学生还是无法看出那辆本身就把自己涂满红色的车子是单纯过热还是患上了发动机的毛病,只得决定暂时在这歇脚。决定让他们停下的是那个和这一行的三个旅客都如出一辙的红色招牌,那是一个除了告诉你“你也许需要在此停留,但这并不是免费的”以外毫无宣传和装饰的门口,旅馆门口的石雕还是新的,招牌却已经掉了漆,感觉快要掉下来了。
“他给我拿错了。”罗兰·L皱着眉咬了一口口感发硬的冷面包,“我要的是英式早餐,不是欧式早餐。”9
“至少茶包的味道还不错。”罗兰·A说,“你嘴里那东西在你出生之前就在这里了,在死后依然如此。”
“就这么把传家宝送人了?真大方。”罗兰·L用力把干瘪的面包咽进喉管,拿了个新杯子从罗兰·A刚泡好的红茶中倒了一杯出来,“会找我要回去吗?”
“考虑到他们这里的电话线也坏了,大概不会。”
就罗兰·L·霍尔维特来看,英国的乡村在全世界的范围来看也是危险的高发地,不仅有远离城市,建筑在荒野的凶杀案高发型别墅,像这样生活设施不完善却还在加油站附近坚持下来的旅馆也是比比皆是,如果不幸在旅途中抽到了下下签,又把备用电池的电源消耗殆尽,就只能徒步走到几公里以外的加油站,或者期望并不勤勉劳作的双手能在公路上为自己挣到一个座位。或者因为没有及时去做根管治疗手术,在这片过于厚实的面包土地上和自己赖以生存的牙齿分离,最后不得不拨打紧急电话来解决问题。
但在那之前或许得先找到一台可以打的电话。
“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吗?”罗兰·A摸了摸车身,检查引擎时说。
“说自己吃些地瓜喝点啤酒之后就不停放屁,所以肯定是得了什么病?”
“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这还不简单,显然有病的是他的脑子。”
“不止,还有耳朵,因为他后来说‘脑子也能放屁吗?’”
他们趁着没下雨去外面检查车子,罗兰·A正把脑袋钻进黑黢黢的内部构造里,找到那个冷却液已经低于刻度线的半透明塑料容器,他们问那个昏昏欲睡的前台要了一瓶饮用水,他哥哥利落地把瓶子从中部剪开,瓶口部分当作漏斗插入加注口使用,等到冷却液加满水箱后,罗兰·A拧紧了盖子,坐到车子里启动了发动机观察冷冻液的液位。
“他今天走了?”罗兰·L说的是前两天来的那个倒霉摄影师。
“他问能不能到下一个小镇感谢我们。”
虽然还没打算正式出发开始今日的行程,罗兰·L仍然习惯性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他哥哥紧跟其后,从座位旁边掏出一块蔓越莓饼干吃了起来,这牌子在过去他几乎没吃过,在加油站的商店几乎是常客,现在他们两都已经快爱上了这种味道。
“你怎么说的?”
“我们今天就走了,建议他恢复些体力后快些搭下一辆车去别的地方,再吃两天这里的饭就得再找个医生了。”
“他一定觉得你是个心肠很硬的家伙。”
“是啊,”罗兰·A打开车窗,用力把把包装袋裹着废罐头扔到最近的一个垃圾桶里,金属和塑料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和你那副一样坏。”
[Anchor]
罗兰·A·霍尔维特走出车里,罗兰·A·霍尔维特回到车上,罗兰·A·霍尔维特走到了冻成块的湖边,来回走了几步。
最后,罗兰·L·霍尔维特看见他哥哥捡起一块冻得让手指发软的鹅卵石朝湖面丢了过去,咔嚓一声,湖面没碎,他也没看到水波。
我想我没有碰巧错过什么精彩瞬间吧,他问。
没有,他哥哥说,现在才正要开始。
一切精彩的事实都是从当下开始的,那是因为你无需回首过去直面自己的愚蠢,也不用为着未来排老长的队。说实在的,他感觉他像驾驶着鹦鹉螺号的尼摩船长,无望地凿刻着将他们困住的冰山,偶尔抽出一分钟思考为什么没有在小时候学习画画或是雕刻的艺术,还能给这份单调的运动增添些趣味出来。然而,和那位船长不同的地方在于,他驾驶的是科幻想象的结晶,而他们只能用人类最原始的方法,期望某一天能够滴水穿石。
或许先被穿透的是他们手里那块?
“尼摩船长在里面后来死了吗?”他哥哥眯着眼睛用模仿某个上过报纸的投手的姿势豪掷出一英尺半的距离,鹅卵石咕噜噜地在冰面上滑行,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再无声响。
“不知道,我也没看完。”
罗兰·L改进了一下罗兰·A的姿势,用略小的幅度抛出几颗石子,可惜,这有点像模拟练习,无论你做得多好,结果都不计分。他们现在最多是在用那些比他们小的不行的生灵演习花滑选拔赛,显然罗兰·A那边的选手全灭,而他这边的则因为人数太多而陷入了感情纠葛问题。
可是无论怎么样,他们毕竟想报名的是跳水比赛。
“总感觉每次看到他快死了就没了,”罗兰·A说,“你也不记得。”
“在搬家的时候丢了。”罗兰·L快速瞟了一眼旁边人的成绩,又丢出一颗,“这是好事,我们把他从冰山里挪出来了。”
“是啊,不过他还是会死的。”
罗兰·L抬头,罗兰·A也抬头看着他,手里的动作停了。
“人早晚都会死的。”
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继续玩着被发明过无数次的竞技游戏。
一颗石子又被丢出两道不同的弧线,一颗快速下落,另一颗则坚持了一会,大约多出几厘米的距离。
“可得抓紧了,如果在二十七岁死掉还能成为传说。”10
“死在手术台上呢?”
“应该会成为传说级的器官捐献者吧。”
罗兰·A·霍尔维特说,事物的发展是遵循某种规律发展的,人们规定了“开头”和“结局”,在这中间连上线,抛出一颗叫做“现在”的石头,让它在空中自顾自地散步,暂时没人规定不能从结局往回看。说到底,人类只是一种限于自身观察维度而反复规划单行道的生物。比如说,如果从结局来看,他们一定会开车继续向前,那么无论在这里停留几日都是可以接受的过程。
他们驾车经过水库旁的B4518公路,结结实实地复习了一把高纬度地区的地理知识,那个高中生还能说出一一二二,另一个已经毕业十年的干脆停下了车,打开了电台。眼前一片雾,能见度骤降,本就狭窄的道路结了一层冰,虽然挂上了防滑链,路况依旧不算好,在大雾散开之前几乎前进不了,骤降的温度似乎让发动机启动相当困难,罗兰·A看了眼,大概是冷却液被冻住了,让那个发动机变成了这里唯一滚烫却没法行动的家伙。
道路两旁的树木被做成了冰雕,而地面几乎是一块并不保暖的白色地毯。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们只能钻进车里,像两只找到穴洞的獾。前后的车辆把远光灯改成近光灯,充当这里唯一的光源,罗兰·L觉得意识迷迷糊糊的,随手扯过他哥哥的外套裹在身上睡觉,黑夜中,他听到罗兰·A问他还有多久开学,他说原本是现在,不过现在他也不知道,罗兰·A笑了起来。
高中生活怎么样?两人中年纪更大的问。
不会比现在更糟,他弟弟说。
他感觉他哥哥压到了他的头发。
他们聊起了那个他们生前就在那里,仿佛一百年后还会是那样的学校,聊着聊着,罗兰·L便感到昏昏欲睡,后来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在罗兰·A面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去年夏天,我和家人去了海滨游乐场,我们显然都忘记了,那天不仅是晴天,而且太阳还很大,我没有带伞,我的哥哥忘记涂防晒,我的母亲戴着墨镜躺在小船上,父亲的衣服弄湿了,幸运的是一直在我们旁边吠叫的那条狗,它不仅毫无看眼色的能力,还帮我们找到了丢掉的车钥匙,它救了我们,这对我来说是个难忘的假期,我问母亲,我是不是能买一双新的鞋子,走在沙滩上很难受,感谢狗。”
“《难忘的海边经历》?”
“是啊,这是我的创意写作课作业,”罗兰·L顿了顿,“不是那么有创意。”
实际上那一个月天气都不怎么样,他足足等了一个月,威尔士都只有阴天,只好写点东西交差。现在,他还真的有点希望大学也有这门课,罗兰·L说,至少不用再编出奇怪的晴天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个天气怎么办?”
“一直睡,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概吧。他说。
后来,白昼在他们模糊的声音里渐渐停滞了,罗兰·A·霍尔维特觉得那颗眼睛好像想起来了自己在手术室里醒来的初生,被刺眼的白淹没,什么也看不到,如果有极光,说不定就是那样,他不太清楚那个离这儿有些距离的岛国是不是极光也像现在这样,应该会被投诉,那是条不照耀任何人只为让人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自我主义光线。
那么,现在又如何呢,他终于意识到那是太阳把夹在车窗缝隙的白雪烧化了,眩光和白色的打光板一起刺入他的眼睛里,然后,他好像终于想起他的手术室旁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家伙比他还要先醒,罗兰·L按下车窗的雨刷,好笑的是,他分明也看到他正硬挺着自己疲劳的双眼,但还是死撑着要和他说第一句话:
“太阳出来了。”
车流像融化的冰面和积雪一样流淌起来,与此同时还有信号恢复后手机接连不断的嘟嘟音,罗兰·L握着手机,说老妈昨天打了好几个电话,似乎是知道她的孩子们那时候去了什么特别遥远的地方,那之后只发了一条短信。
“说了什么?”
“生日快乐。”
“真巧,”罗兰·A·霍尔维特单手扶着方向盘,对自己的手心哈了哈气,“我们生日一样。”
他们离开了这里,打算去更暖和的地方待一待,在这片土地上,大概少有像罗兰·L·霍尔维特作文中所描述的晴日,罗兰·A·霍尔维特说,如果真能碰到,他愿意买瓶酒来庆祝这件事,不过他很快想起他们没有带起瓶器,于是就此作罢。
罗兰·L趴在车窗上,看见一只红鸢飞过上空。
“有动物。”
“企鹅吗?”
“这里离南边可还远着呢。”
“那么也许再往前开会就能见到了。”
他们一致决定向南,无论是为了寻找企鹅或是什么类似的两脚生物,从碎裂的冰块里似乎断裂出了一股洋流,让他们顺流而下,不用费什么脑筋。
这很方便,罗兰·A说,寻找企鹅总比寻找生命的意义听上去要好。
更像一个环保主义者,他弟弟补充道。
听说企鹅之所以见到人也不会逃走,是因为南极本土只有它们一种用双腿行走的生物,因此自然而然地将其当作同类。
“也可能是当成奇特的外来物种了吧。”
“或许人类该把相机借给他们?”
“你只会在取景框看见卡迪夫那帮大夫,除非你相信自己有跑马灯的天赋,”罗兰·A说,“从外观上看没什么两样,都是白的。”
“帮你拨999?”11
“你最好别把数字看倒。”
他坐在车上,偶尔看到罗兰·A朝后视镜看,在倒退的风景里,他仿佛骑着一辆有延迟性的脚踏车注视着未来,山脉在破碎,泉流升成了云,一天还没开始,他们两人就都睡着了。车子开始缓缓地流动,从斜着生长的山坡开始往下滚,一颗颗黑点满满移动,直到群山的眼泪都变成了石头,碎裂返回大地。
[Demons]
他们正在旅行,依靠剩下那辆红色铁皮家伙一起,车胎可以踏过草地,荒野,又或是几乎就要开裂的冰面,路途大部分时候总是不那么平展,过程就像修剪指甲一样,遇到崎岖不平的沟壑便干脆碾压过去,偶尔咬到内肉刺痛两下,只在地上留下几条代表他们来过的车辙。所谓旅行也不过就是如此,路过大片和家乡风景相似,又显得有些陌生的田野,如果出来旅行,最好别选这种分不清昨天的麦子和今天的马铃薯有什么区别的地方,也别去海边,即使一点点切块,大海的风景也几乎没什么变化,在这种旅行中,最明显的区分时间的锚点是自己的饥饿程度,而后是太阳,最后才是你所携带的钟表。
罗兰·L·霍尔维特靠在椅背上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日光打在装潢上的影子渐渐倾斜,直到盖住了整片黑色笼罩的地方。罗兰·A·霍尔维特的脸有时被阳光完全覆盖住,像一个抽烟喝酒的神父一样散发光芒,有时候干脆黑得完全看不见,让他觉得坐上了幽灵司机的车。
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们塞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里,仿佛一长串文字被塞进那个巨大的皮包后就被压缩成了一个简单的单词,可是真到需要用的时候,四处只有白纸,一张指南上也没有写该去哪找。他们来得清清白白,如果要申报,只有三只眼睛、四只耳朵、两个鼻子、两颗大脑、对这对兄弟来说,只要人到齐,还有空思考接下来去哪儿、双腿还能走路,旅程就总能继续下去。
罗兰·L·霍尔维特说,如果你想知道,现在这儿只有两只眼睛和两个耳朵,以及一个饥饿的胃。
怎么回事?罗兰·L大声地喊前面查看情况的罗兰·A,期望他哥哥不会告诉他“原本我们是该找对路的”。不过,根据情况,也有可能是“原本我们的目的地该是这儿的。”
山坡塌陷,还是湖水蒸发?他已经见怪不怪,只等着罗兰·A慢悠悠地报出最后判决。
“原本,这里有一大片牧场。”
他说:“现在,这里有更多了。”
罗兰·L睁大了眼睛,跟随他哥哥的视线看到这片自然风光带给他们的馈赠。
和罗兰·A·霍尔维特一样,除了大概调查过这辆车能去的地方和日行距离,他的计划表上除了塞下两个罗兰·霍尔维特的名字以及他们会出门外再无更多的空间,自然想得到麻烦会像细菌一样找上他们的轮胎,罗兰·L扶着方向盘一声不吭,坐在他旁边的疤痕男人又开了包烟盒,和他一起慢悠悠地看着眼前的羊群过马路。
他们推测住在这附近的人生活过得一定不错,不用面临路怒一族的怒火以及像电视广告一样经过的交通信号。
虽然他们没打算和一只羊、或者是一群羊交流这些,毕竟它们没有选票权。
罗兰·A·霍尔维特靠在汽车的靠座上说,或许你还能用三声鸣笛和一声刹车来告诉它们不要忘了走成一排,确认彼此的安全。
你怎么不试试呢,他问。
罗兰·A说,我从小唱歌就不好。
他在吵架论据上对上这混蛋没有胜算,从放在旁边的口袋里随手拿了块饼干吃,他和罗兰·A一起在加油站挑的,从结果来上是这样。从过程上来说,他看到罗兰·A和他目光扫向同一个货架的时候就先出了手。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想过要不要喂那些羊群吃些纸,罗兰·L可以贡献出自己的作业本还有大学通知书,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现代工业的纸张恐怕没法让这群养在自然风光中的羊群满意,就算能,那大概也是几十年后,等他们也几乎变得和人类的胃差不多奇怪的时候。暂时,他们还不想让自己的旅程以被牧场老板带到警察局结束。
白色的日子甚少过得这样悠长、单调而重复、几乎只有干燥的空气和脱沓的脚步声摆弄着时针,偶尔一只乌鸦经过,用它的嗓子为第十四个小节划上终止符。罗兰·L打了个盹,醒来时倒在了方向盘上,尖锐的汽车铃声和它最新款的铃声一起发出抗议,罗兰·A看他一眼,而眼前的羊群依旧慢慢悠悠地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向前走,丝毫没有对某个类人猿属制造出的工业瑰宝表现出丝毫敬畏。
威尔士出售的汽车是有一些乡音问题的,罗兰·L·霍尔维特说,并按了两下车喇叭,他哥哥学着毫不悦耳的音阶练了两下声,放弃了翻译。
“你觉得这儿是自然保护区吗?”
“我想自然保护区的动物大概不会在老家餐厅那儿被我们见到。”
这片土地城市之外的部分自有其自洽的一套规章制度,农户和牧场主们之间达成了协议,在进行任何可能会影响此地自然景观的工事时,都必须得到所有人的一致同意,这片土地是这个城镇最宝贵的东西,这里有河谷、湿地、至少5%的生态重点区域、花花绿绿的蝴蝶、任何试图破坏这里的人都无异于是在一栋被重点保护的房子上掀起了屋顶。
噢,可是他们并不打算管理这儿会在人头发上盖房子的鸟群。罗兰·L想。
这段时间,他们只能享受约七个小时的日照,在日影迟迟降落到一半的时候,那群高傲地维持着自然生态的羊群们终于舍得给他们让路,再次踏上颠簸不平的小路。
“谢谢。”
“最好再也别见了。”他说。
[Stranger]
罗兰·L·霍尔维特的哥哥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个难以被描述的人,如果要他弟弟来说,他确实给过自己那么些人生格言。
【第一,你从我身上学不到太多。】
罗兰·L将视线对准前方,车头正对着一条罗兰·A刚才随后划下的白线,他把钥匙扭开,点火后车辆直直地向前冲,他本能地踩下刹车,停下时故作镇定地打开车门,车头已经远远超出白线。
“大概有一个北爱尔兰那么远。”罗兰·A·霍尔维特在旁边评价道。
他哥哥被他们共同的母亲指派来指导他的驾驶技术,依他看,罗兰·A大部分时候却不怎么给意见,如果不是还在呼吸,他几乎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你怎么通过的驾校考试?” 罗兰·A打了个哈欠。
“——去做题,然后他们询问如果你正在驾驶,一个小孩突然出现在路边,是否算驾驶违规。”罗兰·L说。
“你答对了?”
“也许吧,”罗兰·L说,“我说要撒尿回你家花园撒。”
“那大概的确是通过了。”
他不禁想,如果真实生活中的行人也能识趣地在快要撞上他的车时想起这等急事,在一个巧妙的时机溜回家去就好了。
罗兰·L·霍尔维特在两年前就早早地申请了临时驾照,在手忙脚乱地处理完自己和哥哥的户籍问题后,两人都差点把此人已经年满十七的事实抛之脑后,直到母亲提出让他们一起去旅行的计划才再次翻出了那张申请表。
【第二,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说。】
“它死了。”
“它是接近死了,而不是真的死了,如果你在手术台上管一个病人叫‘真的死了’,那么你很快就会‘接近死了’。”
他们在郊区对着熄火的奔驰面面相觑,一开始罗兰·L开得一切顺利,直到周围的传来一声巨响,罗兰·L硬着头皮继续开,他感觉自己的椅子翻了,又感觉车辆一直在道路上拖曳,不小心开上了高速公路。等雾气散去,他哥哥去查看后告诉他那是酒吧回收酒瓶时不小心打碎了货箱,不过,从结果来说,他们的这辆车确实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我们现在在哪?”
“卡迪夫城区外。”
罗兰·A摸了摸车身,说他弟弟其实开得挺好的,至少他们还在英国境内,无论如何,双脚脚踏实地的感觉总还不赖。如果你总是在看不清前面路段的时候就想着要刹车,后面的车辆就会因为无法预料到你的后退而发生一连环撞车。这辆车虽然暂时熄火,不过开回去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如果你愿意让它保持这种假死状态多一会,暂时小小放个假更好。
“一直往前开?”
“一直能开到 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ch去。”12
“你觉得怎么样?”
他弟弟皱起眉头,最后深深吐了一口气,走进旁边的那家餐厅,点了一份茶果面包、搭配挤满蓝莓的希腊酸奶和松饼。
罗兰·A·霍尔维特走进去点了一杯草莓奶昔。
只剩下草莓奶昔了。
【第三,他人的看法和意见是毒药】
“高渗盐水两瓶够吗?”
“如果你不打算用来喝的话。”
罗兰·L挑了挑眉,把一打含氯消毒片丢进背包里,罗兰·A耸了耸肩说,至少不会让你脱水。
【第四,也包括我】
“我?还是先写你的名字。”
“先写你的。”
罗兰·A·霍尔维特看着他弟弟为车辆保险服务申请单签字,在他落笔完后抽走了单子:“写一个就够了。”
终于,他们即将抵挡太阳的最高处,等到射下的影子缩短到几乎只有一条直线时,所有的光线足够覆盖他们所携带的有关生活的一切,开始朝西边走。这里应有尽有,有可以放低椅背的汽车,有大腿可以把食物铺平,有眼睛可以看到云彩升上了荒原,潮水铺满了脚下,淹没了日头,而后逐渐缓慢流向远处。
罗兰·A·霍尔维特启动了汽车,没有熄火,轮胎满满地攀升上道路,影子在他们身后汇聚,划出一道黑色的铅痕。等待罗兰·L·霍尔维特新学期第一天的开始,一边等待追赶他们的乌云短暂地放晴一边点燃烟草。公路上到处都是塑料袋和废弃轮胎,还有被车轮碾压过的蓝铃花,他弟弟在一旁扯过一张高中练习本的纸头,在第一页写道:C类道路的饮料瓶丢弃量是A类道路的四倍。
也许他弟弟未来打算做个环保主义者,也许不是。
头天晚上,道路上下起了大雨,他们暂时缓慢地让车在路上匍匐,周围只有雨声和呼吸的声音,罗兰·A坐在主驾驶位置上,视线越过前面,契前景仿佛因为萦绕在玻璃上的雾气而混沌不清,灯光把所有发着光的东西模糊成一团一团的光晕,但还能看得清,加油站就在前方。
然后,罗兰·L低下头摆弄自己手上的钟表,听到罗兰·A说:“看起来一团糟。”
他直起身子对着丝毫不能称之为镜子的车窗拨弄了两下头发,看到一个表情纠结,动作僵硬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他哥哥正视前方看到的是什么。
在远方,风和雨依旧穿透光落在地上,罗兰·L用手摩擦着安全带,觉得生活和他开了个难以探测的玩笑,过于自由自在,毫无章法,那根充满弹性的带子并没有锢在他身上,而是延展出去,告诉他如何在水里维持自己的身体,等到留神过来的时候,他像坐上那艘和家人一起出海的小船,被海浪掀翻在地,或许丢了什么,又或许有新的海水流到他的身体里。
他目视前方,眼睛对上他哥哥的眼睛,第一次在这辆车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也一样。”他说。
痉挛
威尔士的夏天从来不会在六月如期而至,只有当斜躺在草地上的懒汉睁眼看到仍未落下的太阳时,这里生活着的人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太阳亦或是和它亦步亦趋的地球又走过了四分之一的路程,此刻正略带吝啬地朝着土地散发着稀薄的热情。
罗兰·L·霍尔维特迎来了第一个暑假,这么说有些不准确,又或者说,这是他身为罗兰·L·霍尔维特在十年后度过的第一个暑假。他暂时还没有想好置入什么特定的日程,只打算维持和平时一样的活动。罗兰·L·霍尔维特认为十年前的“平时”和十年后的“平时”有很多相似之处,恰巧,他母亲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恰巧,他还有个哥哥,所以他们得两人一起做。
他为了躲开房间微妙的闷热躲去走廊,碰到特蕾维利安女士请他和罗兰·A·霍尔维特为后院除草,他们的母亲掌握了某种还没有人知道的语言,而他们在这个语法结构里还没有掌握“不”的使用方法。
阳光不算太大,得益于此地温和稳定的天气,他一向不穿多余的外套,只穿了件质地轻薄的单衣,日照均匀地洒在杂草和他的手臂上,因为太阳总算也为人良善,所以不会有开学后肤色分层的危险。罗兰·L本想在阴影处小憩到凉爽的晚上,再在特蕾维利安回来之前动员一下那些不幸被盯上的草坪。但当他走到花园处,看见已经有人已经靠在在他预定好要歇息的那张椅子上,那是个几乎和他长得十分相像的青年,头发像杂草一样胡乱生长,朝着太阳或是随便什么的方向。他半靠着椅背,正在小憩。一个身体被缝合到一半的拼接生物趴在他腿上,脚下是特蕾维利安准备的园艺工具,它的半只眼睛还没被针线闭上,就这样和他一起睡着了。
他收敛了脚步声,像一个不小心闯入花圃的客人一样走进绿色的草地,有人把他的位子占了,他们的母亲也许会对同样的话说上两遍感到厌倦,所以他得总得做些事。
比叫醒他的便宜哥哥看起来更轻松的事。
堆放的木头忽然倒塌了一根,他以为是蛇,打眼一看是一只快速移动的无足蜥,前两天刚下过雨,堆肥的地方成了这小家伙的温床,它蜷缩在半熟的腐叶里,动作缓慢地爬行,正在阳光落下的地方晒背。他捏起来,这种生物看起来像蛇,放在手里就像握住一截冰凉而柔软有弹性的钢笔,很快,它的全身像打湿的皮筋一样开始急速蠕动,从他的指缝中窜了出去。
他不再逗弄那个园艺生物,将木头撑回原处,用旧木板支撑,以防它再次倒塌。他拿了一把长柄粑,回想着这个月份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先把剩下的草屑粑成堆,再推到堆肥桶里丢掉。他正打算接下来除去作物旁边的野草,以防它们吸走任何其中的水分和营养时,天空再次开始下雨。
他回过头,罗兰·A·霍尔维特已经不在那张椅子上了。
天气依旧没有放晴,他把水壶放在和沟槽连通的地方,几乎不用再费什么劲去打水,唯一让人忧虑的是那些两个月前种下,已经变得陈旧,错过最佳生长季节的植物。生菜正在抽薹,外侧的嫩叶已经摘完了一圈。
如果土地足够好,他可以直接在上面施肥,再种下一层作物,不过他不确定前两季母亲是否在打理这片花园,他带了把小刀,走到中间的地方,看到已经有一半的作物被清理过,简单地拔出来后用鞋子铺平了土地。
罗兰·L·霍尔维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用小刀割开根部,这时,他发现昨天那条无足蜥又跑到了这边来,打算把它挪到别的地方去。
它的抵抗要比昨天更加激烈,他打算继续用力,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
“这是保护动物。”
罗兰·A·霍尔维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小小生物:“好像是写在哪部野生动植物法里。”
他依旧像刚睡醒似地,手上拿着一把园艺剪。
他想那把剪刀大概不是用来打理头发的。
罗兰·L感觉有些尴尬,手上的动作轻了些。
“我打算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罗兰·A蹲下来和他一起观察了这个生物一会,慢慢地伸出手,罗兰·L下意识松了手,看到他哥哥用两手从那家伙的身体中段下方平托,走到了昨天发现它的地方,它一溜烟地跑走,立刻不见了。
“你知道它在这?”
“以前就老在这,”罗兰·A去拿了双园艺手套,“不过和现在应该不是同一只。”
“你需要吗?”他哥哥刚想起来似地问他。
“谢谢。”罗兰·L僵硬地看了他一眼。
六月,所有的一切都在变暖,他们即将迎来威尔士最长的白昼,可以开始收获东西,而不是只能看到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木,连经常造访这片土地的雨水也变得稀少起来。他们家不用草坪机,而是手动除剪那些多余的根,罗兰·L决定留下那些腐烂的叶子作为新一季的肥料,并小心地除去除了荨麻以外的杂草。后来的日子里,罗兰·A·霍尔维特在场的时间要比一开始更多,他搬来了一张新的椅子,在刮风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坐着,只是等雨降落,或是干脆坐到太阳落下。原本预定今天是个和谐的休息日,但在片刻之后他们就意识到什么,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顾不得自己的头发被吹成什么样的艺术雕塑,一起把那些番茄、甜椒用绳子绑起来。
“这些东西的花朵是从顶部开始生长的,所以一旦被吹倒,你就不得不重新等它们再生出一朵。”
罗兰·A·霍尔维特说这话的时候从地里拿走了一根小胡萝卜。
“萝卜不会被吹倒?”
“先吃小的,大的会慢慢长大的。”
罗兰·L也学着他的样子拔了一颗小的。
地上的草中间慢慢露出了中间的泥土和石头,直到罗兰·L·霍尔维特留下根部的羽衣甘蓝也收获了第二茬,露出了完全光秃秃一片的泥土,他们决定各自负责一半的土地,像下国际象棋一样铺满了自己的棋子。白天,番茄和黄瓜们会缩起自己的外皮,甚至出现几块晒斑,直到晚上才恢复光泽。
罗兰·A·霍尔维特认为这可以解释他过去半夜跑去厨房偷拿食物的事情。
“科学家也说了这时候更好吃。”
“哪位?”
“我。”
罗兰·L·霍尔维特这段时间养成了习惯,早晨起床的第一反应便是听今天有没有雨声滴落,他只套了件睡衣,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到客厅,没拿作业本和课本,只拿了一个水杯,以及一包无核葡萄干。从里面往外看,能看到那些攀缘植物爬满了架子,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的花圃并不多,反倒是那颗光秃秃的树比较扎眼。
他记忆中那颗树去年夏天的时候被雷劈了,导致整个树冠都被烧焦,往后再也没有长出过新叶,只留下焦黑的一道道痕迹和几道死枝。
在花园待久了,他才觉得这树有些扎眼,不过艾薇儿一直没有去处理这棵树木,她认为当成一种他们家的自然景观也不错。
他哥哥建议,如果他想把这景观变得更有特色些,也可以把它砍了,留到冬天做成圣诞树。
罗兰·A·霍尔维特坐在餐桌旁,正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沿着球茎和已经干枯茎部的连接处,切掉大约1~2厘米的部分,他的动作不慢,活却相当精细,几乎没有伤到球茎的内部。这似乎是艾薇儿单独拜托他做的事情。
“等到秋天,这些要被晒干。”
“那时候就是你去做了。”
罗兰·A的手不停,对他说:“帮我拿些报纸。”
夏天的雨悄悄和钟表串通,混淆了时间,等到罗兰·L·霍尔维特照着镜子,发现唇上的茸毛变得浓密起来,暑假已经快过了一半,罗兰·A递给他一把剃胡刀的时候,他说自己大概还没学会用长柄剪刀修理胡子。
在那把剪刀应该派用处的地方,他们用种子培植了毛地黄、紫菀还有各式各样的多年生花卉,艾薇儿在这放了一个木棚架,还有一片小小的湿地花园。夹缝里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在那些空隙中用铲子和水管填满肥料,就像他们自己饮用糖水一样。树叶和花瓣在太阳底下投下长度不一的阴影,就像倒塌的书架。
这个暑假,他疲倦的时候就上床睡觉,几乎和那些作物保持相同的作息,仿佛身下也变成了一片不停浇灌水分和太阳的田野,假期结束还有一周的时候,每天都频繁地下起雨来。
雨停后,罗兰·L才开始重新觉得周边变得吵闹,嗡嗡的无法寻找的蚊虫声音,还有水壶中的浇灌不规则地落下的声音。现在,太阳落下的时间已经开始变早了,身体还覆盖着仿佛南瓜般光亮的颜色,摸起来却是冰凉的晚风。他们时常还在田地里,却没有注意到天色已经从赤红色变成深黑色。虽然已经是晚夏,但对他来说仍然仿佛初次渡过的夏天。
他开始奇妙地发现他似乎能认出每株植物的独特之处,与其说是独特,不如说是族群的特点进行了自由组合,只要记住那些特征就能对上号,但范围仅限于这片花园,他哥哥认为,或许很遗憾,但是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株独特到没有一模一样的生物,即使不用寻找,世界上也不可能存在两片一样的叶子。
太阳在天空中又升高了一些,但最开始踏入这片花园的灼热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仅仅是觉得握着剪刀的部分微微发烫,忽然看见那颗枯树上面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顺着褶皱摸过去,他看见那个黑影一瞬间又逃走了,地上只留下尾巴和刺鼻的氨味。
他想,有可能是他最开始看到的那条无足蜥,也可能不是。
有一天,那是在下午,罗兰·A·霍尔维特坐回了那张椅子上,手里拿了两瓶啤酒和一盘苹果馅饼,白色的泡沫在他眼前升起,他听他哥哥说,空气中的水分能够帮助阻止人体内的水分过度蒸发。
那我们就是活在超级生态公园了?他抱起手臂。
那得看你愿不愿意支付房租?他哥哥说。
一只蚂蚁爬向他们不小心掉下的馅饼,被上面的白糖粘住了,拼命地挪动着身体,窗户前的鸢尾在光照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因为高温而显得明亮而富有光泽,无声地朝他们这里摇曳着身体,在它们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个威尔士的小镇青年正把啤酒的泡沫倒进玻璃杯里。
“所有夏天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在偶然飞过这里的某只振翅生物眼里,那个红发的少年正僵硬地和另一个青年紧密相贴着,青年左手还拿着一杯啤酒,他仿佛并不惧怕会打翻,只是用右手检查着少年的后背,也就是它正待着的地方。
“你能快点吗?”
“别动,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突然因为这个闹出什么后遗症。”
“好了。”
罗兰·A·霍尔维特拉远了距离,举起手里的玻璃杯:“庆祝一下?”
在罗兰·L·霍尔维特眼前,绿色的叶子和所有的飞虫都像黄油一样融化在他哥哥杯子的琥珀里,留下两道黑色的痕迹。
新死人
罗兰·霍尔维特回家的时候眼前仿佛希区柯克式的电影镜头,眼前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大小,但尽管他走得很慢很慢,距离还是不停缩短,这段回家的路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到达尽头。
昨天他被送去了校医院,今天又干脆把同学推进了学校的泳池里,后果是他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的,和母亲说他刚从海边回来。浴室的淋浴头不断落下的水滴像一个烦扰的计时器,让他想不管不顾地把属于自己的起搏器拔掉,走出滴滴答答的急诊室。礼·霍尔维特和艾薇儿·特蕾维利安都不在家,巨大的电风扇开着,不断搅乱着这里混沌的空气。
他打开电视机,定时播放的板球比赛的直播因为突遇大雨导致中断,屏幕上只剩花花绿绿的消息和电波的噪音,让他联想起待在医院的时候,巨大的排风扇能把那些他不知道是冷气还是机器运转的声音覆盖住,简单的数码屏上不断轮换着数字,只不过声音要尖锐刺耳得多。
他想起他把作业和书本放在了二楼,走上去的时候,罗兰·霍尔维特从未觉得这个大厅有如此空旷而巨大,仿佛有某种力量正吸引着他不断抬头,视线向上,在楼梯的右侧似乎摆着某人的照片。那是一张令人感到面孔苍白的照片,仿佛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个人都注视着他,他的脑中似乎有了很久以前的记忆,就像他一开始就在这里一样,从他的房间,到那个过于空旷的屋子,他并不是一个人呆在这里。
然而他没有停住脚步,因为他正要去拿东西。
现在罗兰·霍尔维特觉得有些饿了,他想去厨房拿些果酱和面包,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他一边加快脚步,每踏一步,心里想着黄油、葡萄、草莓、苹果和圣诞布丁,他踩着一个个洁白的餐盘,避过所有的雨水和朝他飞来的鸟儿,推开了那间他自己的房间。
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楼下电视机信号中断的噪音,甚至连时钟滴答作响的间隔都似乎变得愈来越快,他跑去接了一直在发出声音的电话,一阵忙音。他找不到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找了多久,久到新鲜的面包已经开始发硬,日头逐渐消隐在天空的另一侧,他听得到昆虫在花园里叽叽喳喳的声音。
罗兰·霍尔维特回到了淋浴室,挤着柠檬色的海绵,不断地从中泵出自己的记忆,把它放回水里的时候,它就变得一片柔软,一旦拿出来,就像这个季节的衣服,沥沥拉拉地散发着扰人且不干不脆的结果。
那时候,他清楚地记得,他走出浴室想裹上浴巾,结果在自己的房间看到了一面镜子。
他的房间里没有镜子。
他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侧脸,那个人似乎也是刚看到他,慢慢地转过来,他看不清隐藏在阴影下的另一半表情,天色已经完全暗黑下来,因为雷暴天气导致周边地区停电,他和“他”正站在他没开灯的房间里相对而立。
“你很冷吗?”那个人看到他攥紧了浴巾问道。
一道惊雷打过,照亮了他们二人的神色,如同潮水般的轰鸣淹没了他的耳朵,在那之后,汽车鸣笛、鸟儿清唱、黑色的浪潮上卷起阵阵白色浪花、教堂敲响了傍晚六点的钟、一瞬间,他仿佛再次被人推至水下,看到像雪花一样飘落在深海中的微小颗粒被太阳照亮,一艘装满货物的船把他带进夜晚,吵闹的声音肃然清静,淹没在排风口透出的丝丝光亮和它粗重的呼吸声中。
他问他是否知道板球比赛的结果。
“还要下很久雨,”罗兰·霍尔维特说,“但也许很快太阳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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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的纪念习俗,包括在死者墓头放置石头,在死者口中放置一枚银币,死者可以用它来支付渡过冥河奔赴冥府的费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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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e Oddity》是由大卫·鲍伊创作并演唱的歌曲,发行于1969年7月11日,收录于大卫·鲍伊的第二张录音室专辑《Space Oddity》。灵感来自《2001太空漫游》,在2015年发布了 Remaster 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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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87%的威尔士人支持将圣大卫日定为法定假日,但英国政府尚未批准,并屡次驳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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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士国花,象征春天与新希望,常与韭葱共同作为节日装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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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进入临床以前,学生需要掌握基本的医疗操作和沟通技能。沟通技能则通过模拟病人(Standardized Patient)课程来训练——学校会聘请经过培训的模拟病人演员,与学生进行如问诊、病史采集、告知坏消息等情景演练。学生需要把模拟病人当作真实患者,从中学习医患交流的技巧和同理心的应用。每次模拟结束后,演员和导师都会提供反馈,指出学生表现出的优点和可以改进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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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创世纪》与《约拿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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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记》中反复出现的句式之一,“神看着是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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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为Good morning,过于官方书面的句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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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式早餐中,食物大多需要烹饪,热量较高,而欧陆式早餐为冷切式,无需开火,强调简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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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摇滚史里,一批极具影响力的乐手都在 27 岁骤然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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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全境的紧急求助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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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简称为lanfairpwllgwyngyllj或Llanfair PG)是英国威尔士西北部安格尔西岛(Anglesey)上的一个村庄。它的名字以其极长的拼写而闻名,是世界上最长的地名之一,英国最长的地名。全名大意是:“位于白榛树旁湍急漩涡附近的圣玛丽教堂,以及红色洞穴旁的圣提西里奥教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