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复仇
从入口往出口向前看,幽灵活动的场所是一块直直地能看到门口的空间,装修时不偏不倚地将门放在最中间,所占的比例相当古怪,室内从入口处一览无余,就像一个巨大的方形管道。里面的浅色墙壁被重新粉刷过一遍,油漆下偶还能看到这间有些陈旧的建筑被使用过的痕迹,幽灵小姐第一次发现时,惊讶地发现这些构筑她生存空间的墙也会和人类一样掉粉末状的头发,承担起了帮它扫除的责任,她用一个废弃的铅笔筒来装这些头发,每天早上起来时把它丢掉。 每天早晨,当幽灵醒来时,映入眼睛的另一样东西是那扇过于庞大的“窗户”。
教授管那扇窗户叫“门”。
“门”上镶嵌着透明的玻璃,表面加工过一层磨砂,如果穿上鞋子后再踮起几厘米,就能从那里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景象,不算特别清晰,就像一团团菱形的颜色互相混合,组成人形的样子。看样子穿过门的前方,就是能到达任何地方的“走廊”。
幽灵小姐对何时醒来保持着模糊的意识界限,眼睛睁开的时候就是早上,感到困倦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夜晚。每天早上起来,意识像是从天花板上开了个不存在的大洞,像滑滑梯一样哧溜一下从高处钻入身体里,而后思维才开始照常运转,开始它一天的活动。
一个月中大约两只手数得过来的日子里,教授会等在透明的门外,在浅色的墙壁上露出一半朦朦胧胧的影子,每天早上,太阳和月光都是从这间房间里出发,将教授变成一层薄薄的白纸落在窗上,然后她的早晨才真正开始。她问教授,教授说,在地球上,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影子,因为没有谁被发射光芒的东西注视着,有些人喜欢太阳的光,所以他们的影子巨大又硬朗,有些人更喜欢月亮的光,所以他们的身边只有一圈淡淡的光晕。
有人喜欢手电筒、有人喜欢黑夜里的电视屏幕、还有人喜欢浴池里浮起的泡沫有人喜欢猫头鹰的眼睛,当光线从物体身上反射进入你的眼睛时,你才真正看到了它的存在,否则,如果你在黑夜中睁开眼睛,谁能肯定那里的确存在着你曾设想的事物?
当她每次醒来,影子就在那里。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影子?
从某个月亮越来越亮,太阳结束得越来越早的日子开始,教授开始玩让她猜哪只手里有糖果,哪只手里是饼干的游戏,如果她猜对了,就把手里的饼干给她,如果猜错了,就把另一只手里的饼干给她。他把手牢牢握住,就像捏住一颗随时会滚落的星星。幽灵有时候猜对,有时候猜错,如果她陪教授玩了游戏,教授会开心地笑起来,然后他的影子也跟着变化,随着身体的姿态变得又细、又长。
如果幽灵说,已经不想再玩游戏了。教授会把握成拳的手相对着贴合在一起,然后翘起一点点拇指,让幽灵来玩捉住影子的游戏。
幽灵不高兴地拿走他放在口袋里的所有零食,觉得教授一点也不诚实,因为他只是把猜谜游戏换了一种方式讲给她听。
她说,那是心脏。
教授说,不对,这是苹果。
苹果小姐,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帮我送到月亮上去呢?
教授把苹果削成兔子的形状,把它递给幽灵,在光线下露出影子,幽灵把手捏起来将最长的两根手指向后伸,放在教授的苹果旁边,问他:“这是什么?”
“两只兔子。”
“不对,”幽灵拿走了苹果,“是两只手。”
幽灵咬了一口,从此月球上的兔子只有一只耳朵。
教授的影子每天都准时到达,她不记得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大概多久,因为那时候她还没学会使用日历。苹果皮不断卷曲着落下,堆积成高塔公主的长发垂下绳梯,幽灵一边爬上梯子一边在这段日子里行进,从左手触摸墙壁到右手搭上把手、学会反复地打开窗子,摸到滚烫和冰凉的风,等到月亮从一轮明亮的圆变成一截细细弯弯的白色影子的时候,她见到高塔上高悬而皎洁的月亮正对着中心,短得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那时候教授便不再每天都来这里。
所谓教授,就是这里住着的另一个人,他告诉她“一个月”这个概念,就是月亮从出现到饱满,又渐渐被天空吃掉的过程,他推荐幽灵小姐用手指而不是头发来计数,她可以一边用手指啮合月亮的形状,一边计算它剩余的部分。在原本的月亮里,教授并不像幽灵这样,每天早上在这里睁开眼睛,每个夜晚又在这里合上眼睛。但最近代表“一个月”的数字慢慢增加,几乎快要到两只手不够的程度了,她暂时没学会新的计数方法,问教授时,他只是一边否认自己早上来这里次数越来越多的事实,一边告诉她可以用早餐里放的鸡蛋来做数字的标定物。
“那么,教授这个月来了五个餐盘一样那么多。”
“我相信没有那么多,你一定是把勺子的部分也算进去了。”教授摇摇手指,用餐叉将煎成完美圆形的煎蛋送入口中,放松地喝了一口牛奶。幽灵小姐意识到他正在用实际行动把自己的答案变成错的,立刻跟着喝了一口牛奶,防止他再对这里的食物动什么手脚。
怎么样?教授问。
正正好,幽灵又喝了一口。
吐司和煎蛋往往保持着恰恰好的温度,用手指触碰,比洗手的冷水更温暖的温度就会浮上指尖。
幽灵和教授之间保持着一只手就能够到的距离。
她撑着下巴开始今天的问题,教授把它叫做“早餐Quiz时间”。
“教授,你喜欢吃鸡蛋吗?”她说。
“当然,它是我工作日唯一能欺负的对象,”教授说,“软硬适中,不会动,而且有很多做法。”
现在,幽灵小姐开始学习用新的方式给日历翻页,在新的一个月里,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上的不再是正圆形的月亮,而是一个稍微往中间收缩了腰围的鸡蛋。在旁边,幽灵用马克笔写上了一个她好奇已久的问题:
教授是否会因为鸡蛋吃太多而增大被噎死的概率?
“被你这么一提醒,我发现其实我每天出门的时候突然被枪击的概率也不是零,”教授说,“它会增加,就像每天晚上月亮偷偷地藏起一小部分,然后在下半个月慢慢地把它偷拿的地方拿出来,当你不注视着牛奶杯的时候,每次牛奶都会上涨一点,这也是相同的道理。”
“那是教授倒的。”
“我说过了,那是牛奶侠,”教授严肃地说,“如果放任不管的话牛奶就会淹没毁灭世界的。”
“教授,你有没有被超级英雄公司起诉?”
“我猜应该不会吧,”教授思考了一阵,“他们的律师刚巧吃早餐也是吃的鸡蛋。”
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幽灵小姐再也没碰过任何鸡蛋做成的食物,教授一边在视频网站上学习墨西哥卷饼的做法,一边在最后把鸡蛋去掉,铺在自己的盘子上,它们越来越高,就像免烘焙版的千层蛋糕。
在早餐的时间段发生的唯一变化是幽灵小姐把视线从电视里的晨间天气预报转移到了对面座位上的白衣男人身上。幽灵说,那是她为了能让教授在全城的医生都因为炒鸡蛋而无法工作之前让教授找到医生所做的努力。
“噢,其实我还有个更快的方法,”教授说,“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这是个复习的问题,”幽灵小姐说,“因为教授上次一边说数学问题一边把所有的工作日都撕掉了。”
“好吧,这是个不同寻常、且稍微高深一点的数学问题,”教授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牛奶,他一直说那是个很有意义的工作,“理论上来说,每天吃鸡蛋的确会增加被噎死的概率。”
幽灵小姐捧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下句话,这让他有种正在毁灭世界的压力。
“但是幸运的是——数学告诉我们,两个人同时吃鸡蛋噎死的概率是很小的,”教授拖长了音,“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如果我也吃鸡蛋,教授死掉的概率就会变得很小。”幽灵小姐的学习能力相当快。
“准确来说,是我们。”教授纠正。
教授认为分类讨论的知识还为时尚早,所以不再讨论一起死去时的场合和分开死亡的场合。
幽灵小姐觉得很高兴,现在她享受早餐又多了一个理由,她愿意维护教授那岌岌可危的喉管的同时享用夹在面包中松软可口的炒鸡蛋。
第一天,他们恢复了正常饮食。
第二天,教授看到餐盘里摆了成倍的鸡蛋。
第三天,教授忍不住毛遂自荐,说他其实也会做煮鸡蛋以外的各种食物,虽然时代总在进步,或许幽灵小姐在看到哪个《厨师断头台》里的创新菜式开始把他做的菜当成已经过气而无聊的食物、又或者是来到了人生中不知道几载的青春期,开始对他和他的食物产生令人心碎的排异反应。无论是哪种情况,教授都感到自己的专业性和自尊正面临挑战,他不得不和幽灵小姐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在幽灵小姐把他和他的菜谱扫地出门、以及鸡蛋这个凶器把他们送上断头台之前。
幽灵小姐惊讶地问,如果这样的话,教授怎么打算怎么一天吃十颗鸡蛋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要吃十颗鸡蛋,教授说,我只在不小心把它们都压碎的时候把它们都捣成面糊的时候做过这种事。
因为教授非得在桌子上摆上那么多不可,幽灵小姐说,因为如果教授接下来每天都来的话,鸡蛋就不够了。
她仍然好心地想要教会他十以内的算数法。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巴。
教授请假的第三天,向工作的地方提交了复职报告和一份工作餐的申请,他暂时想吃点别的,无论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鸡蛋。
超能力访谈
在厨房做饭是教授的兴趣之一,他对这些简单而富有条理等待被人收拾和处理的小东西们情有独钟。如果有空,他早上做的第一件事总是带幽灵去吃饭,有时候,幽灵小姐会像电视里播放的那样问教授“你昨天做了什么梦?”“今天打算做什么?”“今天的幸运色是什么?”,即使有关“梦”的概念、以及梦到底和现实有什么界限,她还没能完全理解,但那样的问题会把他们踏过走廊的距离拉到很长很长,长到下次教授离开为止。
有些问题能持续一顿早餐,但有些问题很快就会结束,教授说,那些无聊的问题多半是大人问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无意义的时间过得稍微有意义一些,于是反复地问自己问题,又再次回答,等到他们厌了,他们就去问别人问题。
教授喜欢回答什么样的问题?幽灵问。
好问题!我喜欢“今天吃什么?”或是“今天的《茜茜公主》会因为棒球转播延期吗?”,又或者“天气很好,你愿意睡个觉吗?”教授说,我喜欢这些,还有这个问题。
在幽灵小姐的眼里,教授每天既不工作也不学习,甚至不花费任何时间去做游戏。他每天来到这里无所事事,只是在厨房忙活、用或躺或趴的姿势在各种地方睡着或是发呆,有时候,他会问她一些像是《芝麻街(Sesame Street)》里会出现的简单问答,然后他用黑色水笔把她的答案记下来,告诉她他其实不是个教授而是个编剧,他正在为自己的新作取材。她会装模作样地相信三秒(有一回持续了一分钟),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他们躺在那张弹簧已经老化的沙发上大笑起来,教授说,如果她这样坚持三十天,她的腹部肌肉就会有显著的变化。这话连幽灵小姐也不信,从她认识教授时,他都维持着仿佛自己是超级百万彩票中奖主人公一样的微笑,可是她从没在他身上见过叫做腹肌的东西。
“这是因为什么呢?我想当然是这里的环境不是那么适合让人锻炼,”教授说,抱起一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调节了一下自己被那根弹簧硌得有些酸痛的腰,“也包括休息。”
教授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世道实在是太差了,所以他打算去应聘餐馆的服务生,每天起来他对着镜子一直在努力练习微笑,对遇见的每个人练习微笑,微笑是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如果笑不出来的话,别说马戏团或是餐馆,就连总统公寓也不会接待你。
幽灵小姐把她昨天尝试自制汉堡(据说是每个家庭都必须尝试一次的料理)时剩下的水果酸豆放进教授手里。
我今天的幸运色是橙色,她说。
谢谢你的小费,教授咬开球形的糖果,柠檬般的酸涩在他的口腔中四散,刺激的酸味在舌苔和口腔上横冲乱撞,抽动着他的神经。
很快,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独特的微笑,像弹力球一样频繁地变化着弧度。
更多的时候,教授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幽灵经过观察明白,即使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一小时不动,他也不会感到疼痛,那是他的超能力之一,同时,他对那个给幽灵准备的柔软而色彩斑斓的房间不感兴趣,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好啦,那边坐着一动不动脑袋空空的家伙已经够多了。”几天以后,幽灵厌倦了名叫“观察教授一动不动的脸”的游戏。她开始打断这个过程,而教授总是说:“我正在思考东西。”
思考是人类特殊而珍贵的能力,教授说,她的思考能力要比教授强得多。于是有一次,她学着教授的样子对他说“我正在思考东西”,把他吓了一跳。
“这句话很吓人吗?”
“当然,你想想看,如果你经常看节目的那台电视机突然对你说‘我正在思考东西’的话,不是很吓人吗?”
“或许是它终于意识到人类让它放映了些什么。”
“这句话真棒,昨天的《乐一通秀(The Looney Tunes Show)》上说的?”
“因为下了雨,实际上放的是《爱探险的朵拉(Dora the Explorer)》。”
教授说她应该去给SF杂志投稿。
对幽灵小姐来说,实际上除了说“我正在思考东西”本身外,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教授说,那是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话方式,正是因为发问的人自己在问之前就思考好了答案,才会对这句话如此震惊。
简单来说,就是人不喜欢别人比他们先想到答案,教授说。
教授在思考什么呢?幽灵小姐问。
教授说,他正打算问自己这个问题呢,大概人也不喜欢自己的问题先被别人问出来,所以就在刚才,他把答案忘了。
“而我现在要去另一个房间思考点东西。”他走进实验所深处的一个房间,幽灵从没进去过那里。
教授没忘了帮她从薄毯底下找出遥控器好让她按时收看乐一通秀。
即使她追问,教授也不打算告诉她自己思考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但一切在教授的相处中透露出信息,显然,他不止一个特殊能力,她有以下例子可以支撑。明明是起床的时间,他却一身疲惫的从门口进来,眼睛下方残留着黑夜的一部分,又或者说是什么脏东西。幽灵小姐最开始想用湿巾给他擦干净,又想起教授叮嘱她不要乱玩水。最后,幽灵小姐从冰箱里拿了两颗圣女果盖在他的眼睑上,差点将突然醒来以为自己双目失明的教授吓到血压升高。又比如说他总是能从原本长得不一样的东西里找出一些共同点,然后用他聪明的想象力将他们分类到一个地方去。
教授本人拒绝承认他最近正在无意识地把实验所的花瓶和番茄按照颜色放到一个位置去,他始终认为是幽灵小姐看错了,而不是他的大脑正和那个汁水飞溅的番茄一样,乱糟糟的一团。
“最近工作很忙吗?”
“这个问题真好,”他仰头看向被幽灵小姐调成暖色的天花板灯,“对这个问题的大部分回答都是——是啊,工作总是很忙的。”
教授说,如果他的上司们能不继续不断地向他抛出一些荒诞充满幻想的请求的话,他会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更确定些。他们就像从来没长大的孩子,总是用那么天真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建议你一整周都用在他们打算新购入的玩具上,最好,在结束之后主动提出一份新的申请,说自己打算用玩具汽车引发一场东部海岸的海啸。
幽灵小姐对这个充满模糊的问题思考了一会,认知到了教授的上司们和她恐怕是同龄人的这个事实。
她和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的共同点是都喜欢接连不断地向教授提出各种请求。
但显然,他们的品味更差些。
“你现在想加班一会吗?”她说。
“我想应该没问题,如果你不打算邀请我参加百万富翁节目、或是来一场脱口秀的话,”教授抱着一个过于单薄的坐垫当作靠枕,现在所有足够软的东西都放置在在幽灵小姐的游乐室,“还是说讲一个充满荒诞和幻想的故事?”
“讲一个你是如何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
“好吧,毕竟大家都知道,我的确在这方面十分富有,”教授随便拿起一本没有封面的书,看了看又将它合上说,“细胞学的意义上。”
“那么,我也很富有。”她说。
他昨天刚教过幽灵小姐生物知识。
“难以想象他们竟然还没来邀请我们上节目。”教授说。
“教授,你想用全部身家换一个小小的枕头吗?”
“好建议,这一定是我今年做过最划算的交易了。”教授说,然后把他疲劳的肩膀舒舒服服地靠在了靠枕上。
幽灵小姐在睡着的教授身上拿到那本书。
上面一张图也没有,全是字。
现在,幽灵小姐有一个不那么软的竖形靠枕当床,房间里的墙壁没能等到她回去。
在教授所有的特殊能力中,其中应用最为广泛也是最实用是他对天气的观察能力,教授在这里总是把自己关起来,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陪她读书,但幽灵认为他一定能凭借这种才能在某处大展宏图,当然,无论是窗户还是云朵她都已经打点好了,每天早上,教授都会打一个电话,然后给她播报天气,据说他连负责天气管控的管理员早上吃吐司抹不抹草莓酱都知道。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她能想象到教授一边坐在电话边,一边和那头的人协商着答案,如果下大雨,他就不得不出门带伞,但他偶尔也会有些期待这样的日子,因为每当雨水从高耸的云层上降落下来,她仿佛就能听到教授心情很好地低哼一声,然后用比平常磨蹭更久的时间穿衣服收拾出门,当她说明她的发现时,教授说那都是天空的错,他们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吵架,后来他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所以天空就会偶尔在这种时候报复他一下。
这时候,幽灵小姐要做的是在门口放置一个干燥的塑料圆筒作为放置伞的地方,教授会在到来十分钟之前给她打电话,因为幽灵小姐已经对他和电话那头进行的交流观察了太久,认为自己也完全应该试一试。
教授说,因为下雨,所以他堵车,要晚些回来,不过如果幽灵小姐感到无聊的话,他会提前把彩虹送过去。
幽灵小姐在这间对她来说过于方方正正而单调的屋子里晃荡,常常在角落里碰上那些斑斓而神秘的生物,有两次,她确实把墙角的霉斑当成了不会动的黑芝麻饼,她是这么对教授解释的“我还以为它们在和我玩捉迷藏”。
实际上这个游戏的名字应该是“一动不动谁先转开目光谁就输了”,教授不知道第一个发明这个游戏的人有没有按时每年去做眼科检查,但无论如何,这种流行传到了他的实验室里——里面唯一住着的室友耳朵里。
教授知道要教导一个人原本没有这种概念的人“规则”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虽然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也难以擅长教书育人,世界上唯一相信他的确研究着什么伟大到毁灭或是拯救什么世界的东西的人现在正在实验所周围最近的绿地里,和那几只蜜蜂一起玩数数字的游戏,并且显然成了新的朋友。
也许他该告诉幽灵十以上的数数方法,不过她现在聪明得多,当教授不小心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她的好朋友时,她就会开始报数,从一数到十,然后从第一个鸡蛋到第三个鸡蛋,数到第五个的时候,第三个好朋友正在亲吻教授的小指。
他们的鸡蛋游戏就到此结束了,教授用那把餐刀铲平了她朋友赖以生存的所有搔首弄姿的花蜜,幽灵小姐很失望,但那是昨天的事情了。
今天,他想向幽灵小姐推销他们的新朋友——十只鸡蛋。
“很多时候朋友只能陪你一个阶段,”教授说,“但那都是一段美妙的回忆,不是吗?”
幽灵小姐在桌边撑着脑袋,一边看着教授用搅蛋器在碗里不停地打发,一边问教授为什么鸡蛋朋友的周期如此短暂。
“噢,很少人能在这种时候就碰到这种生命的哲学,”教授说,“我对此感到很悲伤……”
“想来点鸡蛋布丁吗?”他问。
“可以要大份的吗?”幽灵说。
教授说,很多时候,人生的朋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和朋友从不认识到相熟到最后坦然接受对方的离去,这就是身为有寿命物种的超能力。
(这份教育大纲来自他昨天瞒着幽灵打开电视后打的小抄)
第二天,幽灵小姐观看了电视上的魔术秀,失去了发掘教授身上超能力的兴趣。
闭上眼睛之前,幽灵小姐按照惯例和墙壁说话,墙壁从来不回应她,但她知道,它就在那听着,在入睡时间段到来的前十五分钟,实验所内会开始播放一段令人舒缓的音乐,她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她以前就发现里面按照节奏的韵律用极轻的声音播放着正序增加的数字,数字总是从2开始并成倍增加,如果你跟随这种旋律在内心朗诵自己的◼︎◼︎,很快就会产生困意。
◼︎◼︎?
她突然产生一丝困惑。
就在那天,她感到从那段音乐里听到了一段新的节奏。
“倒计时开始,255,253,251……”
幽灵小姐发现自己拥有捉迷藏时能听到鬼说话的超能力。
新投稿
教授常常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儿童乐园,人类和另一些像他一样的遗留生物都是被父母忘记了接送时间的孩子,在无尽的彩色海洋球里迷失了时间和回去找到量贩店的方向。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丝毫不知自己为何物地长大,又发明了叫做科学的事物取代儿童心理学。本来,在这个问题已经足够多到出版恒星数量级本百科全集解答的世界里,这也完全算不上什么问题,就像高尔夫球杆从来不考虑高尔夫球的心情。然而,从不知道某个时候开始,孩子们中的某些人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他们就像白天点燃的蜡烛,而不巧周围坐的全都是电气灯泡,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与他人迥然不同的本性。
于是天一热他就需要开空调,并被幽灵小姐询问为什么停电的时候他不能发光。
“因为打火机坏了,我猜是这样的,”教授刚把那台从仓库搬出来的旧电风扇擦完灰,他不从旁边找到了修理工具箱,但是里面没有手套,“我猜得一直挺准的。”
幽灵小姐在旁边捧着这里唯一白色的东西想给教授清洁手掌——她自己身上的衣服,即使它已经有些脏了。
教授庆幸他们这儿没有吃烛光餐的传统,否则他得说服幽灵小姐别在这重演女巫的悲剧。
夏天的时候幽灵小姐在开着窗的房间里读书,教授在她旁边,主要担当读书中“读”的那一部分。1867年的春天,皮埃尔教授登上了鹦鹉螺号,在前一年的夏天,幽灵小姐沉醉在儒勒·凡尔纳的岛文学幻想中。在幽灵小姐绘制的最早关于自己的地图中,实验所所在的土地是一块巨大的曲奇饼干,他们都在球体的海洋上漂流着,她们的房间是那些长着奇特舷窗的船室。在更加外面的世界里,比如说加州或是华盛顿,有远比自己更高的山脉和永不停止的河流把它们互相隔开,里面有几十种电视上和图书上都没有报道过的鱼和鸟。
“后来怎么样了?”幽灵小姐问。
“后来美国人漂流到了岛上,把所有的土地上都种植上了草坪,于是它们就去别的岛上生活了。”教授说。
他忘记买《十五少年漂流记》的书了,所以这是他刚刚想到的。
好在科幻是唯一承认世界不完全由人类主宰的故事类型。
“再后来,它们就在海里生活,然后管那里叫新洛杉矶。”
幽灵日常的活动相当丰富,教授花了不少时间让她把玩具的范围从整个实验所缩小到那几个有限的房间,但不久之后,她又从其中一个房间里叫做电视的东西里学会了叫做成功论的东西,认识到想要成功必须要有弹性思维、并且不能总是固化思维。
例如说,如果想要去什么地方,什么方式最快呢?幽灵小姐在白纸上画了一条线。
我可以省下一个排除错误选项的行动,答案肯定不是“纽约地铁”。教授说。
答案是,把地方直接挪过来更快。
她将白纸对折起来,代表目标点的红点和起点完美贴合起来。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教授说,这样做说不定五分钟我就能去上班了。
那是因为教授没有去买用完的白纸。
幽灵小姐就像在讶异教授的讶异本身那样惊讶起来。
幽灵小姐的实验用掉了这房间内里的最后一张白纸,并且她还不小心将它撕掉了。
在曲线穿越的地铁发明之前,幽灵先成功说服教授将“那几个房间”的边界扩展得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教授左脚刚沾上玄关的地毯,幽灵小姐就从墙壁后冒出一个头,告诉教授他被找到了,现在该他来当鬼了。
幽灵小姐的论点引用自教授过去在此开展的一人演讲,那时候教授用鼠标把电脑上所有横线和竖线交叉的圆点上打上红色的标记,并祈祷同事们不要再继续无限放大坐标相似度的容差,否则他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变成“放言要扫描并征服全宇宙的神秘组织”。
在申请计划时需要一个具体的数字,而不是一个模糊的边界。
那么,下次看到冰箱里有上一顿剩的菜的回答不会是“我待会就吃”了?教授问道。
我不是很确定,幽灵说,因为吃饭的胃口不具有可复现性。
炎热的夏天总是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晕厥或是一个午后的梦境,教授最疯狂的想象是在一个夏日,空调坏了,他们都很不高兴,他们想象着自己是两条冰箱里的鱼,望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叶,幽灵头顶上的接片也在他眼前不断开始旋转,直至升空,最后,幽灵就这样用电风扇叶飞出了外太空。
他希望科幻杂志能采用这个创意。
在更久以前,也就是实验所还没有成为实验所,教授也还没有成为教授的时候,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他相处,教授心想,她很强,而且还相当可爱,所有人看到他都会疑问一下“她喜欢他什么呢”,当然不是身手,她几乎能把他踢回另一个宇宙的老家。当然也可以排除外貌,自从他们同时出去后教授就更加确信了这个答案。这个问题对于教授来说很好回答,每当这个问题实际宣之于口的时候,他就会一边维持自己冷静的面孔、一边忍不住地翘起嘴角说出那个准备已久的答案“可能是因为我做菜很好吃吧”,享受他人惊愕或讶异的表情。人们无法理解,就像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往香肠里放进培根、外层再裹一层培根、那就成了一道菜的名字。
教授喜欢在最里层放上芝士,烤制完成后一口咬下去,触感就像柔软而又温暖的雪球,粉末四散在口腔,在灼伤他的喉管之前咽下去,然后他就这样得到了一顿美食。
教授仍然做各种各样的食物,而幽灵小姐是他忠实的食客,捉迷藏的边界没有延伸到胃里,食物有它应该去的地方,被调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撒上盐和黑胡椒变成最美味的样子端上餐桌,他使用所有他看得到的调料和刀叉制作食物,就像亲手举办一个小型派对。幽灵小姐总是非常喜欢吃教授的食物,她想这是因为它们都非常好吃,让她感到十分幸福,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允许其他人做得比教授更好吃。
幽灵小姐有她认为自己该去的地方,每天下午五点开始,她会变得异常喜欢在她自己扩大的那些边界区域活动,因为她知道教授五点下班,六点会到达这里。
到了冬季,还不到四点半时,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教授的车灯会在黑夜中变得愈加明显,像两个放在烤盘上烤制得恰恰好的酥皮蛋挞。幽灵负责在门口寻找一个身穿棕褐色夹克,手里拿着一捧冬青枝和一品红的男性司机,这位司机则会解释说他的光只是暂时借给那辆车用用,否则它在晚上会害怕。
尽管在四点半的夜间,他们几乎只能看到彼此上半身穿的衣服。所以幽灵小姐没有努力花更多时间回忆教授穿了什么鞋子出门,因为教授几乎很少把它的光借给鞋子。
前不久,教授严肃地和幽灵小姐重新讨论了这栋房子的边界问题。
门是这栋房子的边界,他说,不要踏出边界。
门是这栋房子的边界,幽灵小姐重复了一遍,睡觉的房间也有门,那么就不能从那里出来了吗?
你的门是你自己房子的边界,教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邀请别人进入那扇门里面。
那扇很大的窗吗?
对。
幽灵小姐决定下次邀请教授一起来给墙壁打扫灰尘,但现在还没打算告诉他,教授说,希望在冬天,她最好别在没有光的地方靠近大门,特别是在很容易误会组成黑夜的部分和她自己是同族的时候。
那样做会融化吗,幽灵小姐问。
太阳上班的时候,它们会重组的,教授说。
在幽灵小姐的身体还不稳定时,这样的事情透过窗户常常发生。
幽灵小姐谨慎地在门前眺望黑夜,等待教授的车灯越来越近,仍然记着教授的告诫不要离开门口太远。
否则?
如果你融化后变得像加州的一整片黑夜那么大,我没有那么大的容器来装,教授说。
这对幽灵小姐来说有点像个互相矛盾的问题,如果教授不擅长从天空里把变成黑夜的他捡回来,那么他就不会那么喜欢拼图和积木。但她没有问这个问题,现在,即使穿着棕褐色夹克,手里夹带着白色实验服的男性已经几乎已经离她很近,她还是认真对待着教授的建议,牢牢地守在门口。
如果再往前走几步,她还能直接从教授的手里采一颗圣诞浆果来吃。
教授在原地等了一分钟才抽出一根空闲的手指敲了敲门。
“你是圣诞老人吗?”她没有马上开门,而是打开一条门缝反问道。
“当然了,我刚从北欧那里拿到签证就过来了,那边差点吊销我的驯鹿执照。”
“那么你有证明吗?”她学着电视节目里人的口气。
“我的确有,不过现在没有空闲的手,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这样就能证明了。”
“什么事?”
“在昨天的圣诞老人灯光秀里,第三道题的答案是E。”
“你说得完全正确。”幽灵拉开了门。教授猝不及格地失去稳定地依靠,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
雪落在他深色的外套上,还没融化的时候染出一大片白色,到了室内很快融化,一大滩水渍把衣服渗出深色,幽灵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衣服也变成一滩陌生的灰色,不断地从口中呼出白气。
“圣诞老人,这虽然有些艰难,”教授说,在刚才没说话的一分钟里,他费劲地把自己的左手腾空,拍了拍幽灵小姐抱在手里的熊玩偶的头,他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明天就登上用来警示野外捕猎人士的晚报,“但这个过程还是挺有趣的。”
在有关圣诞树的事情上,教授承认人类在娱乐自己上想出了不少花招、不仅明目张胆、而且善于推卸责任,他一手拿着冬青树枝、另一只手踩在那个昨天废弃的纸箱上装饰圣诞树的时候不得不半张着双臂,像一个没能参加橄榄球校队而自暴自弃的人体模型,但客气地说,这份工作一定比橄榄球队长见过的专业人士更多,他每天和张牙舞爪的冰冷器械打交道,而可怜的橄榄球选手只能享受不能兑换半个热狗的掌声与尖叫。
今天真是不寻常的一天,他说,尤其是当黑夜降临的时候。
教授开着车子行驶过繁华的市区的时候穿过左右两边的树木,然后穿过悬铃木、白杨、铁杉、商店街里装点漂亮的圣诞树们、销售滞销的火鸡、朝他的车子扔不那么体面的圣诞礼物的青少年才回到这儿。
这费了他不少功夫,因为幽灵小姐在三天前观看电视时说想要一颗圣诞树。
你很难说那是不是一个任性的愿望,教授说,如果设身处地,听到她说“想从圣诞树上摘礼物”,他很难说“其实从冰箱上取保质期有一年的黄油饼干也是一样的效果”,又或者是改变思路,说“从营养罐里取出一点细胞液也不错,人和黄油的相似度虽然没有魔鬼和上帝那么接近,但一定比依靠木浆打成的纸张呼唤地外生命更接近生命本源。”
实验所内的空调不是特别管用,这事他在夏天早就已经领教过,有限的经费全部花在了贮藏罐的温度调控设置上,而他们这些二足行走的人类只能享受不那么热情的夏天和稍微有一些冷酷的冬天。
幽灵小姐认为果然如此,一切听上去走到极端的事物都不是那么好,就像放完的深夜节目和吃不完的饭菜。
即使带了手套,四肢还是和身体禁不住地感到寒冷,热量在他的身体里跑来跑去,丝毫不考虑在年末消停一会,相比之下,幽灵小姐的身体就像一架紧密精密调节的仪器,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保持着分布均匀的恒温。
教授很冷吗?幽灵问。
不是特别冷,他说,但有点想喝热可可。
幽灵小姐靠在教授身边,教授感到她的体温正在逐渐升高,慢慢地靠近人的体温最适宜的温度。自从她的身体逐渐稳定后,她对身体的掌控力就越来越高。
教授。
幽灵在他旁边叫了一声。
我会融化吗?
幽灵小姐说她想起了那块夏天因为高温在窗台上融化的黄油。
我会变成烟或者云吗?她问。
有可能会,但我已经很擅长把你拼起来了,你一点也不用担心,只要别跑到很难找的地方就好,教授不去论证气体是否能够完美拆分的可能性,从暖呼呼的薄毯底下伸出一点点手指按下电视遥控器,像一只刚学会游泳的鸭子。
有几个频道正在播放燃烧木头的实况。
但现在是冬天,我想应该不会的。他说,连我的手都硬邦邦的。呼出的气很快就会冻成石头掉下来。
“你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教授问。
“我也许是’圣诞应该有松饼或者火鸡吗‘主义者,”幽灵回答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悲观主义者会说’这些热可可已经凉了一半了‘,”教授说,“悲观主义者会说,这些热可可快要到适合送给圣诞老人的程度了!”
“悲观主义者不喝热可可吗?”
“我想他们可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踩着圣诞树上的梯子取到礼物而不摔下来。”
“那么我是乐观主义者。”
教授从他那个光滑冰冷的包里取出一顶柔软的、毛茸茸的圣诞帽。
我要戴上吗?她问。
不,我也戴上。教授说。
教授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她头顶的边界,因为害怕会碰到那些她头上的发卡,她问教授“真的能戴吗?”,教授说“别担心,这种情况在驯鹿那里就像你不会数地上有多少颗雪一样普遍”。
“好的,”她说,“不过我会数的。”
“没问题,”教授说,“等太阳出来后我还可以帮你一起数呢。”
教授歪歪扭扭地给自己也戴上,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圣诞老人购买两个帽子时会不会打折的话题。
“圣诞老人会出现吗?”
“圣诞老人出现就像电视节目的主持人,你只需要闭上眼,再睁开眼就行了。”
乐观主义者说,不知道圣诞老人戴着手套方不方便按门铃,因为这里没有装烟囱。
悲观主义者说,如果他不打算来了,这顶帽子就是我的了。
他们现在只要一张薄毯就足够了,他们可以一起看《查理·布朗的圣诞故事》,幽灵小姐把教授送她的灰白色羊毛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藏在沙发的坐垫下的速溶可可粉和不是那么滚烫的水搅拌成有一点凉的热可可,配餐是两盒奶酪通心粉。
“Cheeses Christ!”她举起帽子说。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祂是什么样的人?”
“噢,我也和他不熟,”教授说,“但我想应该会爱吃芝士吧。”
教授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揉得更皱了。
教授头上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在包里挤压过度的圣诞帽,他身边的幽灵小姐戴着给她独特的头饰量身定制的帽子,纯白得就像一团毛茸茸的布。
他们不称诵任何只是看着固态的可可粉融化在升起白烟的热水里。
教授谈论所有的蝴蝶除了人类
教授,请你说说你的看法吧?
和大部分新生儿相比,她显得过分安静、乖巧、不那么活泼。但如果和他上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进行对比,她就像个一落地就开始优雅转动的发条娃娃、不用任何人转动发条,自己就能活动得挺好(她说那听起来有点像做坏了的乐高玩具)。教授把人类的两个无需教育也能自通的本能定义为倾诉和倾听,大部分儿童甚至到了成年也只喜欢谈论自己而不喜欢倾听,只有少部分充满智慧的儿童在第一次是否成为多数派的选择就站在了另一边,从此发掘了自己神奇的一生。
教授说,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成为了门诊医生,每天做着把人类的心跳翻译成文字的工作。
还有一小部分刚刚正坐在他面前,撑着自己的脑袋对他说:“教授,请你说说自己的事情吧。”
在以前、或者说更久以前的日子里,教授都尽量避免谈论自己,做个聆听者或是将话题引导到谈话对象身上往往会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所以他养成了这种习惯并延续至今,以上的理论基于两个前提:
-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 人人对他人的想法都不想知道太多。
这个理论在大部分时候通用,在小部分情况会出现一些问题,他经常做一些调整,但是在面对幽灵小姐的问题时,他卡壳了。
他应该开始引导对方的话题了,但是无论是关于对方自身还是继续回答有关自己的问题,他都无从寻找答案,或许答案本就是同一个,或许答案不在这间房间里。
教授会答应幽灵的要求,然后巧妙地把它变成另一个,最后爽约。
他们最早找到的共同话题是“梦”。
教授的梦是从一根点燃的火柴开始的,从生日蜡烛到人类的洞穴寓言,他尽量避免谈论那些被火光反射到的部分,幽灵偶尔能从细微的火光中瞥到教授弯曲的眼睛和微笑的手指,他在里面隐藏着美丽的秘密,教授给她讲的梦境偶尔只会照亮一小部分岩壁,但更多的余灰留在了黑暗的影子里。然后梦境结束,教授会告诉她,如果在火柴上放些肋排烤会更好。
教授的房间里有两把扶手椅和一个长沙发,大部分时候,教授只是坐在其中一张扶手椅上安静地听她说话,他的本性似乎并不是这样,幽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从他偶尔走神中飘忽的眼神,或许是他不厌其烦地来到这个房间时偶尔也会打盹的时候发现的。教授总是说:“再多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吧。”幽灵小姐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在她的记忆里能说的事情教授全都知道、出于挠痒的心情,她总是期待说些教授不知道的事情,期待教授能突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在听她讲话时说出在心底隐藏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不再用问题回答问题,这点是她和他学的,教授和她见面的第一面就问了一个问题。
——不过她已经忘记了是什么问题了。
说回教授的梦吧,这个话题是在教授第十次问她“你昨天睡得好吗?”的时候出现的,书架上有一整排小说和科普书、大部分文字在她的阅读范围之外、但她记住了其中一两本中绘制的颜色、按照教授的说法,她学习事物的方法很跳跃、但事物存放在其中的道理又异常地符合逻辑。幽灵记住了梦的其中四个特点:
- 梦是在人睡觉后产生的。
- 人并不是梦的主宰,但人人都会做梦,梦的内容和人自身息息相关。
- 有噩梦,也有美梦。
- 那些不是幻觉,幻觉由人类自己的大脑进行编造,但梦境却是由事实编造的。
于是幽灵说:“我睡得很好,那教授呢?”
教授手里的圆珠笔在记事本的白页上顿了一下,擦出一大段没用的线条。
教授说,他不是惊讶、只是习惯听别人的回答了,所以总想要记录些什么。
“教授做过梦吗?”幽灵反问道。
“我最近不怎么做梦。”
“教授不是人吗?”
教授把笔放进口袋里,那天回去后好好地回家睡了一觉,寄希望于不被人类主宰的梦能主动来找他约会。
教授开始持续不断地记录自己的梦境,像是开始假装他其实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名作家,他在一个月内对儿童文学的作者们的尊重增长了十倍,因为在他终于说不出更多有趣的故事的时候,他释然地去书店购买了一本格林童话精装版,承惠20美元,那时候他得说他相当生气,他觉得这种造福全人类的智慧结晶应该卖得更贵些才对。
当教授第二次讲起睡美人的故事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黏在书页上,根本没有移动过半分。
幽灵觉得,每当到了晚上,夜晚就会将声音变得更加敏感、放大她的感官,就好像整个地球都成了她的大喇叭,在这样的安静下,故事读到一半就已经垂下眼眸的教授变得无比安静,就好像她发出任何声音都会在他身上引起爆炸一样。
她捉住教授还放在书页上的手指,一边回忆教授的发音一边生涩地读着。
“公主醒过来以后不久,国王和皇后,城堡中的人,也都相继的醒来了。”
“小鸟飞回了原野,壁炉中的火也重新熊熊地燃烧起来;士兵、厨师和仆人也都醒来,开始工作了。”
“王子与睡美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即使她说完了这些,教授还是没有醒来。
第二天,教授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中醒来,睁开眼时看到幽灵双手保持着翻开的最后一页放到他眼前。
“教授不是睡美人。”
是那个在加班后只有一个苹果可以吃不得不闭上眼睛再也不想醒来的可怜女人?
“教授是闹钟吗?”
还是说和他一起醒来的另一个现在还在持续不断鸣叫的家伙?
他应该告诉她她不小心多翻了一页,现在他其实只能看见标注着“TheEnd”的薄脆白纸。
幽灵没有回答他内心的问题,只是合上那本《格林童话》,轮到她本身在教授的眼睛中无限放大,黑色的长发落在他白色的外衣上,然后向他问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教授,你现在幸福吗?”
教授,请你说说你的看法吧。
可怕的房子(窗)
从你放松身体,尝试把整块身体像积木一样一节节放到床上、后背接触柔软的棉花开始,大脑往往是最快启动偷懒程序的部位,它沉入床厚实的内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畅想你那个天马行空的梦的起点。你的心脏往往不能像它那样悠闲,如果它没办法一刻不停地工作,第三次世界大战将会在身体内引起骚动,这样,身体不得不在睡觉的时候维持你的心跳,但大脑会开始做梦,好让身体觉得它不仅仅只是光秃秃地躺着。
梦境开始之前眼前总是一片余白中响起细微的噪音,有时候像是信号中断的滋滋电波、有像老鼠咬合奶酪的吱吱声、是火焰燃烧纸张的沙沙声、又是一扇窗户被打开的咔啦响动,然后光响起,教授从门外进来,最后一种声音响起。
有时候那就像是某人在耳边念叨着什么的声音。
教授学会念童话后不再记录他的梦境,他把自己用来记录的那个记事本送给了幽灵,而幽灵小姐的梦是从一颗灿烂到眩光让人看不清白昼的宝石开始的,她在扉页上抄写了这个单词。
那是她自己给她的梦起的名字。
谈论起真正的内容,属于幽灵的梦境其实只有一片纯白和令人疲惫到很快就会困倦的沉默,在幽灵小姐的记忆中,她就在这样的纯白里过了很久很久,这几乎组成了她记忆的绝大部分时间,于是她每天做这样的梦,然后再尝试给自己的梦赋予不同的名字,为的是填满教授那本剩余全都是空白的记事本。
如果梦境一如往常,就没有任何需要往上写的内容了。
白色的记忆在她的梦境中不断延展,在幽灵小姐的耐心等待后,她等来了几乎相近的透明色。
她和那扇巨大的窗度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在幽灵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她就离那扇窗一直很近很近。那时候白色还没有充满整个空间融化成透明色,一直有个人在窗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所以直到现在,她也保留了这种习惯。
有时候,幽灵小姐会下意识用双手贴着那扇“窗”的缝隙,像是模拟出生前的记忆,将自己的脸贴上透明的玻璃,视角相当有限,只能看到一点点外面的内容。
今天,她看见教授走了过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后,他们相对无言,然后教授轻轻戳了戳从玻璃中映出的她的脸。
“教授,你在干什么?”
“玩打地鼠。”教授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
自那以后,教授就给玻璃多装了一层磨砂,回答说是之前的透明玻璃是为了安全起见,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
因为地鼠已经不会再钻出来了。教授说。
幽灵开始从所有她能找到的书里开始查询地鼠这种生物的资料,但无论在公主和王子还是人鱼与恶龙的故事中都遍寻无果,地鼠这种生物给她留下神秘而潇洒的印象,在她眼中
随时会从那扇窗户中钻出来。
“如果它出来了就打掉,”教授说,“像这样轻轻敲敲头。”
教授用小勺子轻轻敲击鸡蛋壳,表面荡出一圈裂纹,鸡蛋的裂纹和和水涟漪不一样,它们不会消失而是一颗颗静止画在蛋壳的表面站立,所以教授一点点地把裂纹剥掉。
“教授,”幽灵用手指捏着曲奇泡在牛奶里轻轻搅拌,确保每一个饼干碎上都沾满白色但不会弄脏她的手,“鸡蛋和地鼠是亲戚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可能是这样的。”
教授对她郑重地说。
很久很久以前对幽灵小姐来说基本上就意味着“这件事确实发生过。”
幽灵小姐开始学会理解那些地鼠,教授总说,能够理解他人是一种美德,当然,这是在他人没有把锤子敲到你头上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有人把教授的头敲出裂纹,她也一定会每天在眼睛睁开时拜访对方的家,直到眼睛不得不闭上时才遁入黑暗。或者不计代价地开始在他所待的各种地方打洞,就像挖一个陷阱,随时等着他跳进去一样。一旦开始想象这些事情,幽灵就发现和她的幻想相比,那些她从没见过面的朋友们基本上还算友善,它们没有给她任何纠结是否要拿教授的钢笔尖戳破它们的头的机会,目前来看,这栋房子里堵不上的洞除了正门的门以外,就只有他们彼此用童话和奇怪的电视节目填满的梦。
“班班昨天和你一起去森林了吗?”
“噢,他说他有些事,”幽灵说,“昨天我梦见的是莉莉。”
“嗯,班班和我说他昨天得请个假了。”教授说了他的梦境。
教授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班班的假期,那一天他没有出门。
在地鼠的传闻消失很久以后,她依然觉得这是间可怕又快乐的房子,至少目前,那些房子里隐藏的未知的“洞”像所有的冒险故事一样,担任着驱使主角行动的动力和最后得到的财宝,渐渐的,她已经不在乎地鼠的事情了。事实上,她几乎觉得他们一定是找到了更值得报复的对象所以离开了这里。
也许现在,他们正在寻找一个即使被击中了头也无需把它们缩起来的宇宙重新定居。
幽灵小姐在当晚的梦里看到地鼠们把腿装在了眼睛上,而头朝下,在一颗铺满沙子的星球上玩起了冲浪。
她想说的是某个夜晚,教授正在陪她看《班班和莉莉的小王国》的重播版。
突然,画面变得一片漆黑。
“停电了。”教授说。
那些隐身的地鼠朋友悄悄地把他们的房子咬成了一块巨大的多孔奶酪。
天色已经很暗,教授拿来了蜡烛,火光在他的手中若隐若现,书上的字也越来越淡,教授像因为害怕自己呼吸的声音随时会让那点微弱的光也熄灭,说话越来越轻,这得益于他们在前一天玩用火柴做四则运算的游戏用掉了所有的火柴。幽灵学着他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变得愈加缩小,这样的过程愈是进行,呼吸反倒更加急促起来,他们凝神屏气,声音越来越小,就像爱丽丝慢慢变小掉进兔子洞里。
“叮克铃,”教授说话就像彼得潘一样轻,“哦,快从罐子里出来,告诉我,你知道他们把我的影子放在哪儿了吗?”
幽灵的表情就像是想要说“我知道”。当她很快意识到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但已经晚了,她只来得及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
最后,在幽灵惊讶地叫了一声的同时,灯熄灭了。
他们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要去想象光照耀到的地方是件困难的事,但等到黑暗全部降临的时候,眼睛能去到的地方反而更加广大,那时候,幽灵提出的问题是,她想去天台的屋顶上,问教授现在他们是不是可以去看星星。教授说,遗憾的是,这间屋子没有天台,从这里能看到的也只有被光污染铺满的天空。
幽灵小姐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拾起教授在一旁闲置的右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像是在画九宫格,又像是在画巧克力面包内部被搅拌在一起而暧昧不清的馅料,教授任幽灵一笔一划地在黑暗中绘制着她的洞,等到她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把手放回教授的身边才开口。
“这是什么?”
而他更想问幽灵的是:“你知道你刚刚把我的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吗?”
“是方便地鼠们逃走的洞。”她说。
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觉得她一定是在笑。
他在想幼儿教育怎么就总喜欢加些“世界都是你作画的白纸”“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之类的内容呢?现在好了,他每天都在忙于给那些在“充分发挥想象力”的前提下提出的问题写一本永远不会完结的解答集。
他想幽灵也许愿意把她的名字放在校对上。
好吧,那么我们也去看看这间房子的洞吧。他说。
教授拉起幽灵的手,像数牙齿一样摸索着从高侧采光窗落下的月光边缘,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屋子的斜对角到另一个方向。他有些后悔在接手这座房子的时候没能把那些荧光标识重新修缮一番,无论怎么想,这种生硬而冰冷的灯光还有横平竖直的紧急出口字母都完全不具备对孩子来说可爱而吸睛的魅力,设计者毫无考虑,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他们打算给幽灵看一个冰冷的感叹号组成的号码牌?——荒谬,且必须由总统提出否定,召开会议再次商议修缮的事情,或者应该提供资金让他在这放一个备用的暖色手电筒,这样他不至于在黑暗中无话可说,还能用廉价而易得的太阳巩固一下前几日所讲的童话。
在毫无指引的走廊里穿梭,幽灵偶尔会突然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 教授感到焦虑而紧张,因为他不确定能不能在她和黑暗融为一体之前把幽灵带到明暗分明的地方去。
根据他的经验,在幽灵身上一切会融入黑暗的部分里,最容易打扫的是她的长发。
为了缓解他的紧张,幽灵宣布愿意把以后所有餐食中的胡萝卜让给他吃。
在平静如水流淌的夜晚里,走廊走起来较往常更长,他带着幽灵向前走,想象着对方像一种流体一样不断地在身后流淌,铺满了所有洁白的瓷砖,最后,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教授轻轻打开窗户的锁扣。
从外面飘来了夜晚的风。
黑色的流动停止了。
在上次他把那些蜜蜂聚集的花丛全部清理干净后,窗外就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眼前是空旷的平原,就像幽灵曾畅想过的曲奇王国一样,目之所及自由大片闲暇到让人嫉妒的草地,还有干净得像是从造纸厂刚刚印刷出来的天空,看上去清楚而易脆,随时会坍塌一样。
幽灵自然地将身体靠在窗户上,伸出了“洞”。
她眯起眼,试图从已经有些泛黄的那扇窗户里找到和用肉眼观察的不同,最后在模糊不清的玻璃视野中放弃。
她把两扇窗户都推开了。
她问他是不是还可以在这个洞里再待一会。
他们迎着冷风和不太美妙的蚊虫声聊天,教授想他大概该负起一个成年男子该负的责任,比如说在恰当的时候看一眼身上那块怀表,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她“现在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了”,然后幽灵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反问他“那为什么教授不去睡觉?”接下来呢?接下来他会说,我会在那扇窗户外等待,证明我没有说谎,等你睡着了,我也就睡着了,两颗大脑不会有相异的偷懒方式,所以就算他是教授,他也总得休息,证据就是当幽灵醒来时,他会站在相同的地方来证明他说的事情。
但现在幽灵只是靠在窗户上,没有问一些她平时会问他的问题,这时候月亮在云层里,所以她没有问教授“今天的月亮被吃掉了多少呢?”,或者是“太阳和月亮、还有教授哪个离这里更远呢?”之类的问题。幽灵说她想实际地踏上月球一次看看,看看那片明亮而未知的土地是不是柔软到每天都会被食用、生长、然后再生。如果她踏上那片土地,一定会先因为重力飘起来,然后因为不知道眼泪漂到哪里而无措地开始飞翔。她持续不断地向前走,然后逐渐地发现月球是一个和她的玩具差不多的海洋球,那时候她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眼泪的去处而欢喜十分,在最靠近地球一天两次的潮汐里,她会赤足踩过沙滩找到已经化为一片海的泪,然后告诉全世界月球其实是个巨大的海洋球的事情。
之后就是在海洋上环游世界的事情了,她语气轻松地说。
渐渐地,潮水的水位上升,不得不蔓延了她和教授的脚底,她因为不想回到月球,所以忧伤地询问教授:“月球和地球有多少距离呢?”
教授说:“月球到地球就像我下班回到这里的距离一样,如果在黑夜,你一抬头就能看到叫做教授的人,那么我和月亮的距离,其实是一样的。”
幽灵说:“这是我昨天的梦。”
幽灵背过身不再看教授,怀里抱着她刚才去某个房间找回来的记事本,关于后面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得了。
自从在那条走廊上行走,就像水龙头打开了阀门,胸中高涨的情绪将她脑海中的一切完全填满了,渐渐地,她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水,先是左臂,然后是右小腿,它们沿着走廊不断往前,悄悄越过了窗,地球原本是一个圆形的球吗?她们生活的大陆正在海洋上不断移动吗?她现在正在这样的土地上行走吗?过去人们把天空折成一个四四方方有棱角的盒子吗?她是云、又是水珠、正攀着大气不断在高空滑行,离她最近的是月亮,而太阳还有一些距离,再过一会就是整片宇宙。她心中正不断跃动着有关这些的故事,并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仿佛她现在说出来,教授就会同意似地。
“以后晚上也能出去吗?”
于是幽灵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件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所想的事情脱口而出。
她转过头,无意间瞥向那面发黄的玻璃,在窗户上找到了自己朦胧的影子,在旁边站着的是教授表情古怪而苍白的脸,神情和五官就像是被组坏了的积木玩具,他试着笑了笑,没拧好螺丝的五官就那样松松散散地运动起来,让那个站立在这里的男子显得相当离奇。
教授说,电视变得全黑是因为组成它们的红光、蓝光、青椒或者一些别的什么现在在晚上不得不去月亮上工作。
幽灵问,那么它们还会回来吗?
教授说,会的,但如果它们回来时没找到你,会很悲伤的。
幽灵没有接话,跟着教授的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亮起的仿佛橙子味彩色糖果的路灯的颜色。
幽灵开始继续和教授讲她的梦的后续,她没有讲完的内容有关一个因为好奇心而登上月球,却因为太过兴奋,没能注意到陡然徒增的重力掉下了头颅的故事,她记不清的内容是那个人的面容,不过说到底因为遗失了头颅,所以也无法确证真正的答案了。
“这样的事情在地球上也很普遍吗?”幽灵问。
远方的路灯点灭了几下,亮橙慢慢在视野中变成薄红,幽灵听到教授在身边深重的呼吸,就像是他随时准备好要去参加一场马拉松大赛一样。
突然,整间屋子都亮了,路灯和星星的颜色变得十分寡淡,再也看不见了。
水龙头的流动骤然停止。
教授关上了窗户。
“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是这样的。”他说。
可怕的房子(门)
首先允许我假设你正一个人沿着某条小道前行、散步、长跑、逃离追杀、或者是在缺少一根绳子的情况下被狗遛,无论是以散步的速度慢慢绕庭院一周、或是用宇宙火箭的速度驶向外太空,请你思考你要去哪儿,或是要在哪儿停留,开始你的旅程,想象你的下一个目的。
你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有人钟爱充满魔力的宝剑,那些即将开启他们新的冒险和别开生面故事的元素具有天生的吸引力,而更多的人则会倾向于餐馆、酒馆这样提供休息场所的场所,所有的故事都常说,如果你不知道接下来情节会如何发展,那就坐下来喝一杯,即使你不知道酒杯里会不会掺水,但至少可以把自己伪装成醉了。在所有的答案里,最容易被人提出的是外星人或是超能力者,巫师以几票之差超过了超人和时间穿越者,最受欢迎的答案是猫,最令人讨厌的答案是加油站,但所有的答案都具有着一个平凡却又广泛出现的要素——某间屋子的门。
无论人们如何强迫自己发挥想象力,情感上都无法抗拒那个最简单的答案,推开房门,踏进房屋,然后你的家就在那里,那里可能是你中途的休息点,也可能是未知的旅途终点。房子褪去它外层的装饰展现出原本的样子,这就是那个别开生面的故事的全部。
对于自称教授的人打开的那所屋子的本质,他心里一向有些忐忑。
他的房子外层是由一层层透明的玻璃组成的,但在这间屋子的主人看来,它们却仿佛一面面清晰度不高的镜子,于是自称教授的人发觉自己的房屋里面一片空洞,无法映照出他的任何影子。所以,从教授的思考出发,这里有两种假说,第一种是推翻这个故事的本质,彻底否认这个屋子的存在,那位行走在路上的人既没有踏上旅途也没有遇到任何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就这样打退堂鼓,没有回到家、也没有回到任何类似的地方,因为家本来就是空洞而虚假的,于是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自称教授的人决定采取第二种假说,即某个古老的学派所声称“鬼魂必然无法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后来他们还把这个创意卖给了另一家电影公司),要实现这个假说有两件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 假装或实际上地死去
- 假装或实际上地活下来
他假装自己没看到屋里的一切,就像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瞎子,蹑手蹑脚地走近房子,然后郑重其事地敲门。其实那间房子原本就是他的,无论是要敲门,还是撬门,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在意,可是自称教授的人偏偏执拗地认为,门后必定有着什么,如果你不敲门,那么对方怎么知道呢?如果你不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确认,你怎么能知道门后出来的到底是谁呢?
你想象过宇宙吗?自称教授的人反问道,好像这里其实是他的主场,好像一开始这场演说就是由他来进行。
你能想象宇宙是因为你没有实际地去过那里,却有安全的图片和视频替你代劳,于是你活在你安全的想象里,没法想象到那扇门后未知的恐怖代表着什么。
如果你不能切身实地地踏进房屋一次,你就没法断言到底需不需要敲门。
自称教授的人闭上眼睛,为了确认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或者确认屋内的人到底真实还是不存在,他开始探索这个闭上眼后的世界,不知是不是恐怖小说最近正在大卖,“你的背后有人”成为了这个故事的开头,教授一点也不喜欢这句话,因为从他不断地打开门开始,不只是背后,胸前,甚至有的时候肩上或是大腿上都开始有人。
然后门从里面被拉开。
脱去了骷髅外衣的幽灵总是在门后维持着他每天看到的未知宇宙。
对于不了解那些故事是如何运行的人来说,闭上眼睛后你的世界究竟会变成怎样?我们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教授闭上眼睛时,幽灵正安静地看《芝麻街》,把音量调到了最小。他像一切拥有好睡眠的家伙一样做了梦,大脑喜爱玩忽职守,没有为他编织完美的梦境,所以他偶尔还能听到幽灵一边翻书一边念出其中的几个单词,这对她来说就像是在玩在一张纸上的跳格子游戏。如果碰到不会念的字,幽灵就会开始玩弄他的外套下摆,看到喜悦处时用力拉下,仿佛胜利的彩带。紧张而刺激的强敌出现了,她又把布料揪成一团攒在手里。教授的外套在她的手里千变万化,担当触摸式检索的字典功能。梦境很快过去,教授睁开眼睛,幽灵正在厨房踩着板凳尝试把复活彩蛋藏到那个最深处的橱柜里,但在另一个季节,她手里红绿色的彩带刚刚被剪成两段,装点在他们狭窄而不适合节日的客厅里。那只是节日期间的事情,更多时间里,在他睁开眼时,幽灵会出现在旁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等他醒来,有时幽灵也睡着了,在他不那么强壮的后背或是腿上,他们这个家一直缺少一个靠枕,但这项计划从来没被实行。有时候他假装没睁开眼,是为了等幽灵有时间把弄乱的积木玩具复原,然后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回他身边。
他不小心再次闭上眼睛,于是又睡着了,他进入一个又一个梦境,眼前的门如同万花筒一样转动、永不停息。自称教授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阖上自己与世界联系的那两扇窗户,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窗轴。
只要一个瞬间,他就能随便到地球的哪里去。
“地球是狭窄的,”自称教授的人说,“且它是一个球体,所以假使迷路了,只要我们面对面相向而行,就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彼此。”
“这需要花上多久?”
“需要花上和地球一同旅行那么久的时间,”自称教授的人说,“当然,你肯定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其他迷路的人,到那时候,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猜猜我会从哪个地方出来,”房屋内的幽灵高兴地说,“教授,请你小心不要在地球上走丢。”
“是的,就是这样,”自称教授的人说,“我会注意的。”
有一天自称教授的人重新踏上了旅程,他在那间并非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待了太久,现在还感觉踩刹车的感觉很奇怪,他觉得那里应该有一双画着玩具卡通猫的毛绒拖鞋,那是幽灵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他不太喜欢总是待在这个沉重的机械里,或许是工作原因,他觉得这其实是个乔装成汽车的时间机器或是实验舱,三秒后他会被内部爆破或是送到另一个空间内。 好在,平安无事,他驶过到了那条洒满落叶的小道,直行,眼前道路渐渐变得开阔, 蜿蜒穿过水泥铺成的道路,前面的路边用黄色的油漆写着“前方有一片橘子园”,在前不久那上面还写着“小心公牛过马路”,橘子树战胜了公牛,所有两道的核桃树都为它们喝彩,教授又经过一个路边摊,广告牌上写着所有你能在这里买到的东西。
自称教授的人买下了鸡蛋。
自称教授的人买下了蜂蜜。
自称教授的人买下了刚刚冻好的冷饮。
它们的包装像是上个世纪褪了色的旧广告,比起里面的内容物,幽灵更担心这些深色的液体会不会腐坏。
“好啦,你永远不会了解一瓶汽水的内心,”教授说,“除非你真的打开它紧锁着的门。”
“我能从窗进去吗?”幽灵问。
“我不太建议,”教授说,“不过,我的建议一向很少被采取。”
“教授,你会建议别人用吸管还是用嘴来喝?”
“我会建议别把饮料罐放进冰箱上层的门里。”
幽灵最近迷上了客厅里那个四四方方、把地球上的各个消息带到这里来的黑色盒子,反复在家里播放着天气预报。打开盒子的方式也很简单,只要按下遥控器就可以了,在教授看来,这就相当于做了敲门的动作,他不禁想道,自己进门的方式是不是也应该与时俱进地进化,在门上装一个中央控制器?就像车钥匙那样。
他会站在门口,然后装模作样地掏出半块中午没吃完的饼干,把它捏碎,然后幽灵就会从里面把门打开。
她在学汽车鸣笛之前还要做一套昨天电视节目里的魔法体操。
也许魔法师也需要强身健体吧。
“方便快捷,”教授评价,“但我有一个问题,富有智慧和科技的自动机器人小姐,你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听到敲击饼干的声音的?”
“但是,教授,应该听到的是你。”
如果没听到,那就是教授的错。
那是格林童话的错,或是写童话的格林的错,总之,对和幽灵差不多的孩子你总是可以这样解释,为什么女巫总能发现受难的公主?为什么王子不会在海水里缺氧溺亡?为什么故事从不告诉你她们走了多少路?你怎么能不去承担你亲口讲述的世界观?
以及她衍生出的所有的设定和故事内容。
幽灵喜欢这个假扮自动开门机器人的游戏。
教授在这个故事需要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按时回家的自称教授的人,另一个是无所不能,知道自称教授的人回家时间和他会经过那里,买几瓶蜂蜜和曲奇的神奇女巫。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问题吗?”教授斟酌着发问。
幽灵说,在她最近还记得的故事里,她认为仙女教母也能担当这个工作。
教授接受了女巫的工作。
仙女教母正忙着为辛德瑞拉的南瓜马车准备房贷。
教授从冰箱里取出柠檬苏打和草莓苏打的易拉罐,和幽灵一起将它们洗干净后穿上棉线,幽灵将其中一端放在耳边,教授在另一端之前咳嗽了两声,用女巫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告诉她自称教授的人明天会几点回家。
女巫,教授为什么每天都那么晚回家呢?
那是因为他不得不完成所有工作再踏上到这里的路,如果工作太重了,那么在路上就会砸出一个大坑,掉到深不可见的黑洞里。
噢,就像现在这样,幽灵嘟囔了一下,她举起易拉罐的手臂有些累,教授的声音从另一端出来,像是施加了某种特殊的变音效果,符合所有她对宇宙的认识。
女巫,你知道教授明天会给我讲什么故事吗?
我想一定是千皮兽的故事,女巫说,因为教授最近打算为冬季购入大衣。
女巫,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呢?
噢,那是因为女巫不能随意现身,所以我只好给你打个电话,女巫轻松地说。
当然,教授也想喝点饮料。教授说。
柠檬苏打和草莓苏打有同样的温度,在传递这些重要的讯息方面作用一样好。
门后的世界每天都瞬息万变,无法预料,教授不知道幽灵什么时候会因为一篇投资商的广告而问他门前的草地会不会长出一篇金黄的橘子园,他告诉她不会,但如果到了夏天,她能看见大片田野变成绿色,大片的苜蓿里偶尔会冒出一两根四片叶子的品种。谁都不知道平时看惯了的花朵什么时候会多出一片叶子,教授也不知道自己打开门后会掉进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在有些宇宙的空间里,幽灵因为不再陪他进行这种无聊的游戏而离开了房间,这间房子就会又回到他最开始看到的那样,空无一人,而他不得不在旅途中停下,目的是为了好好打扫地上的黑色污泥。
为了未来将进入的客人。
早晨十点又过十五分钟,教授站在门前,再一次叩响房门,低头看见屋内的黑色液体从缝隙内渗出了外面。
他知道即将又一次看到某个宇宙。
自称教授的人始终在自己寻找目的地的路程上徘徊,和其他人相比,他或许有些停留太久了,按照某种理论,情感就像是水,在容器里待久了也会慢慢地渗透出来,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打湿了他的鞋。
教授走不动了,他只能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打开门。
有时候幽灵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握着门把的手和身体从中间断开了,连接小臂的部分正在不断融化滴落在地板上,从缝隙里掉入巨大的宇宙,因为教授摸不到门口的灯,所以不知道幽灵小姐现在的表情。
有时候他得自己打开门,幽灵小姐那时候躺在或是趴在地板上,大部分身体事实上已经到了门外,但只剩头颅的部分还完好无损。
教授和平时一样踏入门口,就好像有人付了他工资来做这件事。
幽灵小姐喜欢教授回家,所以从来不在这时候闹别扭,如果教授一言不发,她就会想办法把自己移动到教授身边,然后开口说话,因为教授说过,一片寂静的地方是可怕的,就像人生活在无法传递声音的宇宙里,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存在也忘掉。
“教授,对不起,我把饮料罐放进了冰箱上层。”
原来是这样,教授忽然想,他在宇宙中过了太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地球是一个球体,它不经意地咕噜噜地转了几圈,把下层变成了上层,把记忆的清层和浊层交替。
“你喜欢草莓吗?”
“我更喜欢柠檬。”幽灵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第二天早上教授一早就敲响了门,带着新鲜出炉的柠檬派,心里总觉得他要是能比地球早醒来,就能阻止时间到转动似地。
他打开门,看到一动不动的幽灵正在那里。
就像他第一次打开门看见的那样。
那天他忘了买自己的午餐,所以他去外面吃了火腿芝士炒蛋三明治。
有好几个夜晚,幽灵的死亡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教授已经习惯了把她收集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关灯离开房间去那个放满童话书的小书架。他拿起几本书,又摇摇头把它们放回书架上,这本书太长了,幽灵还没听完就睡着了。
自称教授的人随便挑了一本故事书,意图是把自己讲睡着,然后进入下一个梦境,渐渐地,他觉得好像是幽灵在他耳边讲故事,带着生涩的卡壳和微妙的平调,反复重复着大结局的幸福尾声。
教授害怕她问自己是否幸福。
他甚至不能再安慰身边的那两个洋娃娃。
幽灵的玩偶被窗口的风吹动。
每天都是同一只吗?
只有它自己知道答案。
教授不是一个总忙着每天思考剖析自己的人,不是那种把人格分析和过往经历拿出来写一篇学术论文的人,但梦就像现实一样发生了,打碎他的记忆然后四处乱丢,无论它是否发生在某个宇宙。有些事情不得不面对,就像人们不得不面对鱼刺和打嗝,他或许坚持过,但最后还是大口大口给自己灌水,依靠被灌满的反胃感大口喘气然后得以呼吸。
早晨,教授在桌上摆满了鸡蛋、培根、小饼干、面包、草莓果酱和柠檬汁,什么也没动,盯着自己手里的怀表发呆,似乎在等待那些转动的秒针总有一刻会停下。不知道过了多少秒的呼吸,他猛地抬起头僵住了。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现在,轮到我来讲蓝胡子的故事了,他的旅程不得不走到了终点,他越来越理解越过九十九扇门后推开最后一扇门的女主人公,门几乎也具备了所有被打开的意义。
我把这命名为“未经实证也不具备任何统计学意义的幸福”,比如说,如果以幸福的纯粹数字来讲,那么这颗蓝色星球上最幸福的生物毫无疑问是每天醒来都不会思考何为幸福的猫,亦或者是刚刚醒来就会死去的蜉蝣。如果把范围缩小到人类,那么最幸福的是沉醉在爱情中而不多加思考的情侣、亦或是因为一场高烧而不用去学校的孩子。幸福的定义几乎是因人而异的,于是童书作家们不负责任地为笔下的每个角色赋予“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把问题丢给孩子,亦或是那对和我一样想象力匮乏的父母。
但是,对于个人的幸福结局,自称教授的人几乎是可以由自己决定的,教授打开了门,看见透明的玻璃里盛着满盈的液体,冷色的实验室里就像一轮月光,里面的生物不曾进化也不曾湮灭、直到现在还永无停息地生存在这里,承受着宇宙一角的空气。
后来很多生物灭绝了,又有很多生物诞生了。
教授仿佛在那里过了很久,透过实验室弧形的玻璃罩子,他能看到宇宙诞生又湮灭,能看到一切都陷入黑暗,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怀表和时间的意义,仿佛那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从厨房到这里,声音越来越近,他看见巨大的碳酸饮料易拉罐在冷冻层里被拉开拉环,爆炸冲出大量的水汽把他冲到高空。
他就像鱼蹦出水面。
教授缓缓睁开眼睛,幽灵一只手里拿着一听冰镇的苏打水紧紧地按压在他脸上,另一只手把四叶草放在他的鼻子上,他是因为觉得痒所以醒来的。
旁边放满了所有她能找到的电风扇。
刨冰融化的速度比宇宙膨胀的速度还要快。
宇宙还未终结的今天按时到来。
为幽灵所作的童话
对孩子来说,大部分认知和宇宙的种子一样混沌无常,也就是说,任何概念如果不去亲身地体验过都是无法理解的。在最开始,幽灵对睡眠和梦境都毫无认知,在我对她说“晚安”后又过了十二小时,我看到她正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未经洗漱的脸。
这是一个大失误,不过我不知道该从“在教会她说晚安之前至少得先教她在晚上闭上眼”开始数落自己还是纠正她“是的,教授,可是我已经睡了一觉了”。
“而现在已经能看到太阳了。”她说。
她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又或者说身体根本没有人类那种孱弱的生物钟,这让我头疼了好一段时间。
人类的第四维常常被认为是时间,我常常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的重要性,一个大小为1立方米的奶酪和一个大小为1立方厘米的苹果哪个会更先被老鼠吃完,回答这个问题不需要了解老鼠的习性,因为答案是,老鼠根本什么也吃不到,问题没有规定时间维度上的刻度,也就是说,苹果和奶酪无论多大都不曾存在过一分一秒。
一般的人类会不知不觉在时间上的尺度行走,身体就是最好的载体,如果一个人不会感到困倦,那么你该如何说明夜晚和白天的区别?
或许只是稍微亮点?
幽灵现在就是这么觉得的。
为了让她在晚上好好睡觉,我开始着手写一部具有教育意义的童话,这样的事情自古有之,并且前人的经验告诉我相当有效,唯一的问题是撰写者不具备任何文学的资质,面向受众也不能算是标准的儿童。
我鼓起勇气回忆作文课老师对我的褒奖(也许某个宇宙确实存在),花了好几个晚上完成了这部作品。
幽灵说,我现在不止晚上闭着眼,就连白天也睁不开了。
好了,这个故事的童话主角是关于一个总是很忙碌的月亮。
“为什么是月亮呢?”
“你应该还记得太阳被射了好几个兄弟下来,所以月亮就不得不担当起祂的职责啦,好吧,我想祂也不想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夜晚并不像现在这样漆黑一片,那是因为月亮收走了所有阴影,所以虽然亮度没有太阳高,但祂总是十分满足。而总是很忙碌的月亮就在夜晚寻找仍旧黑暗没有被照亮的地方,事实上,这个过程不太有趣,月亮也只是借机出去玩,因为祂相当自大,所以并不认为夜晚有什么祂无法到达的地方。
祂越过大海,又越过草原,去过高山,满意地发现没有不被月亮的光覆盖到的地方,正打算回去,突然发现远方的小岛上竟然有一片巨大的阴影。于是祂沿着波浪上的粼光到了目的地,打算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近处的阴影像一头趴卧的巨兽,边缘有些黑暗融化进了海水里,月亮到了岸边,看到有一个老婆婆手舞得飞快,正在忙着把黑暗编织成毯子,每当缝好一件,那被子就会自动飞到岛的四周去,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编制的毯子也越来越大,几乎要覆盖着住整座岛。
月亮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覆盖住我的光芒?”
老婆婆一刻也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因为长期和黑暗接触,她的大部分身体已经难以辨认,但她还是用为数不到剩下的嘴巴回答说:“亲爱的月亮啊,请你看看自己的身下吧。”
月亮低头看去,竟然从那座岛上看到了不断在活动着的边缘,既不是山川也不是河流,平行相对的两个弯弧正越离越远,而从中间露出了刺眼得能将人吞没的光芒。
月亮惊讶地说:“这是太阳的眼睛。”
“太阳的眼睛为什么会在那?”幽灵问。
“噢,这就像我有的时候会在厨房的锅里发现我少的那块拼图一样的,”教授说,“我想太阳祂也不知道的。”
“好吧,”幽灵顿了顿,“但是我没有拿走太阳的眼睛过。”
在老婆婆的指示下,月亮明白了这座岛上的一切,有一只太阳的眼睛里显然搞错了它休息的时间,坚持要在晚上睁开眼睛工作,这样,这座岛附近的所有居民都很快会被太阳的光吞没,想想看,如果直接接触到太阳,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啊?月亮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老婆婆一直在这里编织黑暗,恐怕太阳早就睁开眼睛了。于是月亮决定尽自己的一份力,在每个夜晚来到的时候,祂都会把自己的光芒变得更柔和,并加入了一点点的阴影和一点点的安眠草,每当多一个人合上了眼睛,老婆婆可用的黑暗就会更多一些。于是,又过了很久很久,人们已经习惯夜晚和阴影相伴相生,只有关灯睡觉的时候,会有孩子好奇地打开窗,惊讶于月亮竟然可以如此明亮,但很快那份光芒也会被乌云遮蔽,还没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妈妈就告诉他,你必须合上眼睛睡觉了,只有这样夜晚才会承认这是一个夜晚,在很久很久以前,月亮就决定所有人都必须在夜晚合上眼睛,否则黎明便不会到来。
孩子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那种柔软而不刺眼的感觉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此后,每天都有人用大家合眼时产生的黑暗编织毯子,好让夜晚的世界不至于被太阳的眼睛所毁灭,这就是白天和黑夜的来历。
“当然,月亮发现祂再也不用那么卖力地工作了,所以祂也很高兴,”我看着幽灵,“你明白这个故事想说什么吗?”
“是的,教授,”幽灵说,“我们不能从别人那里乱拿东西,特别是眼睛。”
“噢。”
“好吧,这确实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像白雪公主里说的,如果别人给你一个苹果,那么千万不要吃下去。”
“教授,如果给两个可以拿吗?”
“噢。”
很遗憾,我的这部童话因为“不适合儿童阅读”而没能出版。